咏琴表意 借题发挥──苏轼《琴诗》与王令《琴二首》比较谈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苏 轼《琴诗》
古风寥落欲何寻,常记南风素意深。
闻说五弦弦未断,欲于何处借人琴。
不独区区操缦间,要期追逐古风还。
吾民有愠何当解,学得南风不敢弹。
──王 令《琴二首》
琴棋书画,是古代文人的四大爱好,状琴咏琴,自然也成了古代诗苑的一朵奇葩。一般地说,诗人咏琴,较多地从听觉的角度,感受美妙琴音所创造的艺术氛围,像唐代李白的《听蜀僧浚弹琴》、刘长卿的《听弹琴》、韩愈的《听颖师弹琴》等,往往如此,那一句句摹描琴音的诗句,也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李白诗),“泠泠七丝上,静听松风寒”(刘长卿诗),“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风杨。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韩愈诗)等。当然,也有不少诗人的视角是不同一般的,他们往往不直接状写所咏之物,而是藉此言彼,通过咏物,表达特定的思想,寓于独特的寄托,苏轼和王令咏琴,正是这样。
苏轼的诗前有小序,序云:“武昌主簿吴君亮采,携其友人沈君十二琴之说,与高斋先生空同子之文太平之颂以示予。予不识沈君,而读其书如见其人,如闻十二琴之声。予昔从高斋先生游,尝见其宝一琴,无铭无识,不知其何代物也。请以告二子,使从先生求观之。此十二琴者,待其琴而后和。元丰五年六月。”这段小序,看上去与诗的内容关系不大,但细细读之,有些内容则是理解全诗之旨的钥匙,像“此十二琴者,待其琴而后和”这句,正是全诗发表议论的基础,苏轼的《琴诗》,内容和形式都很特殊。关于琴是什么样的,琴声又如何,作者是只字未提,而是分别以两句诗组成一联,每联先设一个假定的前提,然后再提出疑问,而这种疑问又是以问句的形式进行否定,否定中又暗含了肯定的意思:如果说,悠扬的琴声来自于琴本身,那琴放在琴盒子里,为什么发不出声音,言下之意,光有琴,婉转的琴声是不会自然发出来的;如果说,优美的琴声是来自于弹琴的手指,那人们为什么不从手指上欣赏美妙的音乐,也就是说,再高明的琴师,没有琴,灵巧的手指是奏不出乐章的。细细读来,两联诗上下也有关联,上联肯定了琴声不只因有了琴才有,下联又以此为前提,肯定了琴声也不只是靠纤细灵便的手指发出。诗意很明显,琴和手指,即序中所说的琴和十二琴之说,两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缺了其一,都无“天籁之音”。看来,苏轼的这首诗既不写景,又不抒情,也非咏物,而是借琴阐发一种哲理,这哲理就是:琴、手指是弹奏出动听音乐的客、主观条件,两者相互依存,对立统一。联系开去,世上万事万物,无不靠对立统一而成名成就:有千里马而不遇伯乐,千里马难以脱颖而出,有贤才而无圣主,贤才同样要夭折……读苏东坡的《琴诗》,我们有耳目一新之感,这无论是在内容还是在形式上。在内容上,该诗借物言理,言近意远;在形式上,该诗采用只问不答、只驳不辩、答辩自在其中的手法,给人新鲜之味。诗到宋代,大有变革之味,苏轼正是力主“变革”的开拓型人物。《琴诗》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创新,无疑是宋代诗坛的一股春风。
王令是北宋一位有远大抱负和卓越才华的优秀诗人,尽管他的人生旅途只走过了27年,却为我们留下了480多首有价值的诗作。这些作品,有再现社会现实的,有发抒自己心意的,也有借物咏怀的。《琴二首》是他的代表作,与苏轼《琴诗》比,虽内容和形式上不求创新,但借琴抒怀表意,也很耐人寻味。第一首诗中,“古风”是指古诗,特指那些反映民生疾苦的古歌谣。“南风”即《南风歌》,相传舜曾弹五弦琴唱此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孔子家语》) 。这首诗讲了这样的意思:古代有好些反映老百姓痛苦和心声的诗,由于历来不受重视而四处散失,所剩无几,想找也找不到了,但我却时时记起传说中的明君舜弹着弦琴所唱的《南风歌》。听说那五弦琴,琴还在,弦未断,可是想借琴却无处可借,想弹琴而无琴可弹。诗人咏的不是一只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琴,而是一把传说中的琴,这琴只专门弹奏反映百姓生活的曲子,只可惜这琴要找却找不着。显然,诗人咏琴是表,事实上是要袒露心迹,希望出现像舜那样关心百姓生活的圣明之君,隐隐中,表达了对当今现实和统治者的委婉曲折的讽刺。第二首诗中,“区区”是喜悦自得的样子,“操缦”是拨弄琴弦,即弹琴,“愠”是怨恨、忧怨的意思。这首诗的意思是:弹琴不只是为了个人的悠闲自得,而是希望能够弹出同情民生疾苦的调子。老百姓有怨恨什么时候才能解除呢?即使学会了《南风歌》也不敢弹,弄不好就会触怒了当权者。这首诗同样没有就琴谈琴,而是表达了弹琴者的心理活动。透过这种要弹又不敢弹的心曲,我们不难看到诗人的写作意图:追逐古风是说明现在不如古代,百姓疾苦无人关心;不敢弹南风是因为现在黑暗,统治者置生灵于不顾,又不允许别人有所指责。由此可见,诗人是把矛头直指当权者,抨击其不顾百姓的倒行逆施。回头综观王令的《琴二首》,诗人名是咏琴,实为讽刺现实,表达的是现实意义极强的主题。
苏轼、王令,都是宋代诗人,他们的这三首咏琴诗,也就自然打上了宋诗的烙印。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议论入诗。古诗一般讲究写景抒情,注重意境的创造,这自然是不错的。但老这样写诗,或者所有的诗都千篇一律,这就多少显得有点单调,有点呆板。宋代诗坛,注重议论入诗,借诗阐发一些哲理,这当然是一种尝试,给诗坛带来一丝春风。苏轼、王令的咏琴诗,这种现象就非常明显,折射出了宋代的诗风。难怪清代纪昀在评价苏轼《琴诗》时这样说:“此随手写四句,本不是诗,搜辑者强收入集,千古诗集,有此体否?”纪晓岚是不理解,其实诗可常态,也可变态,他的责怪,其实是没多少道理的。二是比较注重针砭现实。苏轼的《琴诗》自然有其针对性,诗所阐发的哲理也是对人生、对时事的一种哲学思考,王令的《琴二首》则直接抨击现实,将诗的题旨与时代的脉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体现了“文章合为时而作”的创作思想。三是语言力避艰深晦涩,而求明白晓畅。这三首诗明白如话,读上去意思非常明了。但语言浅显不等于没有诗味。两位诗人的作品虽不是鸿篇巨作,但内含却非常丰富,苏诗所刻意表现的理趣,王诗所体现出的曲讽,都耐人观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