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子弟书:经典的诗化重构

作者:崔蕴华



子弟书是清中叶以后流行于北方地区的一种曲艺形式,它以纯唱为主,歌词从七字到几十字不等,形式活泼,词章优美。红楼梦子弟书则是这种曲艺中流传最广的著名辞书,是《红楼梦》小说与子弟书说唱艺术的完美结合。由于种种原因,关注它的人很少。《红楼梦》的研究著作汗牛充栋,相形之下,有关红楼梦子弟书的研究资料却屈指可数。据笔者统计,主要有以下几种:胡文彬的《红楼梦子弟书》,书中收录了现存的红楼梦子弟书共27种,书前有耿英的序,介绍了相关情况,该书是目前唯一出版的红楼梦子弟书专集;孙富元,王先锋的《略述韩小窗的红楼梦子弟书创作》[1]一文简单分析了其艺术上擅抒情的特色;胡文彬的《红楼梦子弟书初探》[2]一文初步探讨了改编的相关成就;启功先生在《创造性新诗子弟书》[3]中对红楼梦子弟书予以很高的评价,认为子弟书是继唐诗、宋词、元曲之后中国诗歌体裁的又一高峰,代表了一代文学。上述文章集中探讨了红楼梦子弟书在文体艺术上的相关成就。但作家创造红楼梦子弟书时与原小说存在着怎样的心灵契合,红楼梦子弟书的人物形象有何发展及其在中国叙事诗史上处于何种地位等问题却没有完整的评价。本文欲在前辈学者的基础上对上述系列问题作深入的探讨。

从总体来看,子弟书对文学著作的改编,具有很强的诗意性和主观性。这首先体现在对文学题材的筛选上。子弟书作家们似乎更偏爱描写男女爱情的传奇故事。中国古典小说中,被子弟书改编得最多的是《红楼梦》与《聊斋志异》。而对《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大巨著子弟书不能说没有涉及,但改编的次数却少得多,一般只有三五篇,而《红楼梦》被改编成子弟书的却有三四十种之多。子弟书作家在改编《红楼梦》时,往往将整个心灵投入创作,每一个红楼人物的悲喜都被描绘得优美而细腻动人,每一次情节的改编创作,都是与曹雪芹的精神契合与心灵感悟。可以这样说,没有清中叶以来子弟书的改编创作,《红楼梦》二百年来的艺术生命将是不完整的,也是缺少诗性与流动性的。因为在19世纪中后叶,惟有通过子弟书的改编,《红楼梦》才能在通俗易懂的说唱形式下让更广泛的市井百姓接受。由《红楼梦》改编的子弟书唱词在八旗子弟中吟唱不衰,而由子弟书改编而成的鼓词段子又在更广泛的区域如市井酒肆、乡野庙观演唱。《红楼梦》是子弟书创作的丰富源泉,子弟书则是《红楼梦》艺术生命的延续。这种亲密关系造就了红楼梦子弟书的独特美学风范与文化内涵。

红楼梦子弟书在现存子弟书中占有重要的分量。据北京大学所藏车王府子弟书及新发现的资料[4][5][6],红楼梦子弟书数目不断增加,目前共有30多种。其具体篇章如下:

《晴雯赍恨》、《晴雯撕扇》、《湘云醉酒》、《椿龄画蔷》、《思玉戏环》、《两宴大观园》、《宝钗代绣》、《醉卧怡红院》、《品茶栊翠庵》、《三宣牙牌令》、《过继巧姐儿》、《凤姐儿送行》、《宝钗产玉》、《遣晴雯》、《探雯换袄》、《双玉听琴》、《二玉论心》、《海棠结社》、《会玉摔玉》、《议宴陈园》、《埋红》、《一入荣国府》、《石头记》、《玉香花语》、《伤春葬花》、《全悲秋》、《二入荣国府》、《露泪缘》、《荚蓉诔》、《刘姥姥初进大观园》、《黛玉葬花》、《探雯祭雯》、《焚稿》、《紫鹃思玉》、《宝晴换衣》、《怜玉》。

如果再加上百本张、台湾史语所等书目以及个人收藏,红楼梦子弟书的篇章会更多,大约有近40种之多。这是古典文学名著被子弟书改编得最多的。

以上红楼梦子弟书主要集中于三个故事:宝黛爱情故事、晴雯故事以及刘姥姥故事。刘姥姥故事诙谐幽默,具有很好的戏剧效果,普通听众喜闻乐见,故而受到子弟书的青睐。晴雯故事从撕扇到祭诔一直都是原书中的经典情节,晴雯则是贾府中最具有反抗性格的丫鬟,她的故事充满了幽怨不平之气,这大约是子弟书喜欢改编的原因之一。至于宝黛爱情故事,不用说是《红楼梦》的情节核心,具有深广的悲剧内涵,创作余地很大,自然成为子弟书的首选题材。

子弟书创作者很多都对《红楼梦》爱不释手,他们常常在篇首抒发自己在《红楼梦》启发下的创作动机:

小窗酣醉欲狂吟,忽见新籍伫案存。
漫识假语皆虚论,聊将闲笔套虚文。

有若无时无还有,真为假处假偏真。

谁言作者多痴想,足把辛酸滴泪痕。

暂歌一段《石头记》,借笔生端写妙文。

——《一入荣国府》子弟书

他们仰慕《红楼梦》的伟大成就,“羡红楼何处得来生花妙笔,似这般花样他越写越奇”。在经典的启发与激情撞击之下,子弟书的创作者借《红楼梦》故事抒发自己心中块垒。他们完全理解曹雪芹创作的辛酸苦辣。子弟书作者多为满族八旗子弟,清中叶后,他们逐渐走向没落。这与曹雪芹及贾府的经历又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种没落情怀进一步引发了他们与曹雪芹之间的隔世对话。因而,子弟书对《红楼梦》的改编不仅仅是故事性的,而且包含了相同的人生感悟。每篇篇首或篇尾的这些感悟式评论既道出了自己的创作旨归,又是对经典著作的重新演绎。


红楼梦子弟书在对经典人物形象的重释上极具特色。这种重释又以宝黛爱情最为突出。宝黛爱情在《红楼梦》小说中已经描写得凄婉异常,子弟书则在小说基础上,充分利用自身擅长大段演唱的优势,将这一旷世爱情悲剧渲染得更加诗意盎然,其感人肺腑之处,艺术功力不逊于原作。当然,小说与说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分类,不能简单的以高低辨别,两种文体都有自己的优势特色。小说多侧重于叙述故事,在简练的叙述中往往留下“叙述空白”,给读者以想象的空间,引人深思。《红楼梦》在叙述宝黛爱情时便是这样。子弟书作为说唱艺术,从文学上划分属于叙事诗,它往往用大段的诗话唱词来渲染故事,从而在婉转悠扬的词曲中征服听众。《露泪缘》子弟书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特色。
《露泪缘》(车王府本作《路林缘》)全十三回,主要讲述了宝黛爱情的最后阶段。黛玉得知宝玉要娶宝钗消息之后,震惊万分,在完全绝望的情况下,去看望宝玉,两人痴傻地坐在一起,精神皆已迷乱。而后黛玉病情加重,在焚稿之后,诀别紫鹃含泪而逝。宝玉在新婚时发现新娘并非朝思暮想的林妹妹,跑去潇湘馆哭灵。这里的情节虽然和《红楼梦》后四十回中的情节基本相同,但在某些地方艺术水平要高于续作者高鹗。《露泪缘》撷取宝黛爱情最后时刻的场景加以渲染铺陈,淋漓尽致地写出了爱情的悲剧命运。首先,在十三回中,每回开头都有八句写景诗篇。这些诗篇并不仅仅是引起下文,它们都是由景物描写组成,而且是按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顺序抒写:从“孟春岁转艳阳天,甘雨和风大有年”到“孟夏园林草木长,楼台倒影入池塘”,再到“孟秋冷霜透罗帏,雨过天凉暑气微”,最后是“孟冬万卉敛光华,冷淡斜阳映落霞”。这里的景物描写不仅井然有序,更重要的是映衬出宝黛爱情的曲折多变与凄凉结局。黛玉惊闻婚变,是在仲春之际。随着爱情的失落,心情也像季节一样由热到冷,直至如秋风中的枯叶。宝玉娶亲时,季节已变到秋天,黛玉在瑟瑟秋风中回忆逝水年华,最后“香魂艳魄飘然去”,秋天成为生命与爱情消殒的无情象征。这种季节循环以诗篇形式吟唱而出,极具抒情风范,承载了作家对生命与自然的思索。

在宝黛爱情故事中,不仅主人公黛玉真情不渝,对理想执着,就连配角紫鹃也凝聚着生命的刚烈之火。当林之孝家的去强拉紫鹃做伴娘以欺骗宝玉时,紫鹃坚决不离开病重的黛玉:

我若是忍心害理抛了他去,你叫他洗面穿衣却靠谁?

实说罢今朝断不肯离此地,就把我粉身碎骨也不皱眉!

我一辈子不会浮上水,锦上添花从不肯为。

别处的繁华富贵由他去,我情愿守这冷香闺。

……

再要相逼破着一死,正好同姑娘一处归!

这里的紫鹃比小说更多了几分刚烈之气,形象刻画异常鲜活饱满,最后由于她的宁死不从,林之孝家的只好用雪雁来代替她去陪嫁。

《露泪缘》中还经常用细腻的内心世界表白来丰富人物形象。中国传统文艺重视心理展示,却很少大段的静态心理描写,而子弟书却突破陈式,大胆创作,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子弟书式独白”,展示了中国艺术在此方面的魅力。第四回中黛玉身染沉疴,自知不久于世,于是在病榻前想起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不禁思绪纷纷。全回书从“自知道这病身几支不住”直到“细想奴家惟有一死”,一共用了82句诗1000字的篇幅来表现黛玉的所思所想,可谓声声如诉,细腻动人。这段独白也是子弟书中篇幅最长的内心独白之一。在这里,黛玉回忆了自己寄身贾府的酸楚,贾府诸人的异心,园中姊妹关系的复杂,自己与宝玉从相知相恋到相离的曲折以及自己以死还泪的决心。人物的点点情思牵引出世间无数的世态人情,如诗如画的词句吟唱出生命最真的情怀与最深的无奈。下面试举其中一段:

更有那表兄宝玉常亲近,他和我自小儿同居在一房。

耳鬓厮磨不离半步,如影随形总是一双。

……

他也曾借古言今把衷肠诉,他也曾参悟机锋把哑谜藏。
我几番变脸生嗔拿话堵,他还是悦色和容总照常。

我因是一点芳心注定他身上,满拟着地久共天长。

谁想他魔病迷心失了本性,事到临头无了主张。

……

宝姐姐素白空说和我好,谁知是催命鬼又是恶魔王!

……

他如今名花并蒂栽瑶圃,我如今嫩蕊含苞委道旁。

他如今鱼水和谐连比目,我如今珠泣鲛绡泪万行。

……

罢罢罢我也不必胡埋怨,总让他庸庸厚福才配才郎。

细想奴家惟有一死,填完了前生孽债也该当。

在这里,黛玉分析了与宝玉的情感历程,将小说中黛玉想说而不愿说、想诉而无法诉的痴怨全部倾泻而出,酣畅淋漓,哀婉动人。子弟书作家都是塑造人物的高手,他们巧妙地抓住了原著中人物形象的性格精髓,不仅没有使人物性格走样,反而将人物饱满的情思通过吟唱“透明”地展现于听众面前。

晴雯形象是子弟书在人物立意上的又一创新之处,子弟书抓住这一形象的性格精髓,动用各种艺术手法泼墨发挥,形象呈现诗情化与细致化的特色,更加饱满鲜活。如果说小说中的晴雯是一幅清丽的白描画,那么子弟书中的晴雯则是一幅丰满的水彩画。在小说《红楼梦》中,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晴雯之死也是林黛玉之死的“先兆”或铺垫,所以历来受到评论家的重视。在子弟书中,晴雯故事被许多作家反复吟诵,出现了不同的“版本”,如《芙蓉诔》、《探雯换袄》、《晴雯赍恨》等。在这些故事中,晴雯仍然是小说中那个聪明伶俐的丫头,“更兼他秉性儿耿直心地儿正,活计儿精工文艺儿通。就只是口角儿太快招人怨,往往的语言儿锋利惹人憎”(《芙蓉诔》)。《芙蓉诔》子弟书较详尽地描绘了晴雯的个人遭际,是所有晴雯故事中写得最完整而又最有诗意的篇章。全书共分六回,分别是:“补呢”、“谗害”、“恸别”、“赠指”、“遇嫂”、“诔祭”,是相当完整的“晴雯传记”。第一回“补呢”取材于《红楼梦》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孔雀裘》。小说中描写晴雯带病为宝玉补裘的篇幅并不长,而在子弟书中却演变成四五千字的文章。它并不单单叙述补裘的过程,而且加强了对人物性情的描写。在带病补裘中,晴雯把守在身边的宝玉劝开,自己独挑针线。此时只有“静悄悄一盏孤灯案上明”。接下来,子弟书创造性的为晴雯添上了丰富的心理语汇:“这佳人忽然起了别的心念,不由伤感把针停。晴雯这里流痛泪,姊妹全无少弟兄。”她忽而停针叹息,忽而凝眸沉思。当她想起自己与宝玉的快乐生活时,则是“佳人想到开心处,针线如梭快似风”。这里巧妙地借补裘针法的快慢来展现补裘人情思的跃动,人物形象也便跃然纸上。针线已不仅仅用来表现晴雯的手巧,更是呈现她悲剧命运的“引线”。惟有此时她才会在寂静深夜尽情回忆自身坎坷遭际,也惟有补裘才会由衣裘想到穿裘之人——宝玉,更进一步想到宝玉的终身大事:“这府中上下的姑娘却不少,但不知是谁得个美多情。看起来只有林姑娘的八字儿好,听说是要同公子把亲成。”人的思绪在深夜往往是牵一动百,联想翩翩,生命、婚姻、未来等等,一切都会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子弟书正是充分利用了“深夜补裘”这一特定场景来为晴雯抒发内心情感制造机会。可以说,这种创意将人物形象塑造得异常鲜活灵动。
当晴雯被王夫人当作“狐狸精”斥责后,晴雯万分委屈,子弟书用丰富的语言展现了她的愤怒心情:

越思越气越伤感,说这样的委屈可活不成。

别的话儿犹自可,说什么小爷背地有别情。

……

我今日虽然还在园中住,看起来时光不久要别怡红。

大约是我与小爷的缘分尽,当初的痴念儿总成空。

果然是人情奸险难防备,无故的暗箭伤人我恨怎平。
……

只落得万般委屈无人诉,千种烦难辩不清。

任你呼天天不应,纵然唤地地无灵。

如今是前进无门退也无路,也惟有全节一死把心明。
这里突出了人物的怨愤不平之气。晴雯有感于世路艰险,为了“全节”竟要“一死把心明”,这又点染出她的刚烈之性。这些描写使晴雯形象更加饱满充实。《芙蓉诔》的作者是子弟书著名作家韩小窗,他的作品以语言优美、情感真挚、刻画细腻而著称于世。他在原著的基础上,对晴雯进行了仔细地揣摩分析,再用他激情如歌的诗句将人物描绘出来,真正是抓住了形象的灵魂与核心。《红楼梦》中的人物深深打动着韩小窗等子弟书作家,并赋予他们以创作灵感与冲动;同时,这些通俗作家又反过来用自己的文思文笔来重塑红楼人物的灵魂生命。在这场古今人物的精神漫游与对话中,形象跨越时间隧道而绽放出绚丽的生命之花。

                                     三

红楼梦子弟书对叙事诗文体进行了创造性的变革,在中国叙事诗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主要体现在“叙事”这种艺术表现方式与“诗歌”这种艺术体裁的重新组合。中国传统的叙事诗从《诗经》开始源远流长,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两大传统:一是民间叙事诗,如汉代著名的《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等,语言通俗易懂,充满民间气息;一是文人叙事诗,如唐代白居易的《长恨歌》、韦庄的《秦妇吟》,清代吴伟业的《圆圆曲》等,语言典雅,文人气息浓郁。相对于抒情言志诗,叙事诗在传统的诗歌中一直处于边缘地位,并没有很连贯的艺术脉络,但它仍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民间叙事诗与文人叙事诗既相区别,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清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中谈到吴伟业的叙事诗时说:“梅村七言古用元白叙事之体”,这是文人间的文体借鉴。贺贻孙称《长恨歌》“其描写情事,如泣如诉”俱是“从焦仲卿篇得来”,这是文人对民间叙事诗的借鉴。传统叙事诗句式都比较工整,多为五言长诗或七言长诗。而红楼梦子弟书却在古典诗歌即将没落的时期以长短参差的话语句式出现,如一阵清风,给叙事诗带来清新的气息,给古典叙事诗以全新的面孔。它的渊源已很难说是民间叙事诗或文人叙事诗这么简单了。因为子弟书吸收了从唐宋开始的说唱曲艺如变文、词话、弹词等文本活泼自由的文体特征,从而为传统叙事诗注入了新的血液,完成了文体的继承与发展。近代人梁廷枬在《曲话》中说“元曲则描写实事,其体例则别为一种,然《毛诗·氓之蚩》篇综一事之始末而具言之,《木兰诗》事迹首尾分明,皆已开曲伎之先”,可见中国古典戏曲曲艺与叙事诗体是联系紧密的。元曲的直接来源是当时的说唱——诸宫调。可以说,说唱艺术有意无意间总是在推动文体艺术的创造与发展。传统说唱与叙事诗的携手相伴造就了叙事诗的新发展——子弟书。它将民间的与文人的统一于一体,兼而有通俗与典雅两种风格,而且更重要的是,它的句式更加灵活自由,每句从七字到几十字不等,使作家的文笔可以畅游其间充分地表情达意而较少约束。这样,从文体上对叙事诗进行了创新。作为叙事诗而言,既讲究叙事完整的故事情节,又讲究抒情化的艺术境界;既要有生动活泼的生活语言,又要有精炼典雅的诗化辞章。子弟书在这方面做得相当成功。

首先,子弟书艺术雅俗相兼。子弟书创作者的才情是全面的,他们可以用华丽的辞章吟诵悲剧,也会熟练地用京味方言描写市井人物的风趣,亦庄亦谐,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刘姥姥故事就是很好的说明。描写刘姥姥的子弟书作品不少,从《一入宁国府》,到《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醉卧怡红院》、《品茶栊翠庵》、《过继巧姐儿》,再到《凤姐儿送行》,完整地描写了刘姥姥两次进贾府的过程。子弟书充分利用原著中的喜剧氛围,渲染出了刘姥姥这一乡村老妪特有的诙谐、粗俗与老练。尤其在二进贾府时,乡土气息浓郁,喜剧风情无处不在。如刘姥姥被凤姐安排吃鸽蛋:

原来是赤金三镶十分沉,又遇着鸽子蛋溜滑在海碗中。

好容易夹一个又滚在地下,急的他唏哩哗啦满碗里翻腾。

作家用“唏哩哗啦”这一口语中常见的象声词来形象叙述刘姥姥的滑稽动作,十分通俗。又如“贾母盵就着眼儿看,真个是清凉自在福地洞天。”(《品茶栊翠庵》)“鸳鸯说快着些将就着完了令罢,姥姥说这一句合该要骗拉骗拉”(《三宣牙牌令》)。这里的语言虽然是压韵诗句,却像口语化的日常对话。另外如“凤姐儿说远路风尘多住几日,两三天的工夫是一屁时”,“凤姐儿说一住你又说住一夜,就住上十年都有我呢”(《过继巧姐儿》)等语言甚至比小说的人物语言更加口语化,方言化。子弟书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典雅精致,实际上,它的许多篇章却是普通听众都能听懂的市井俚语。这些略带京味土语的语言既呈现出浓郁的地方风味,又是表现刘姥姥等普通民众形象的极好载体,充分体现了子弟书雅俗共赏的通俗文艺特性。

其次,红楼梦子弟书充分调动各种修辞方式来营造抒情空间,达到如诗如画、如泣如诉的审美效果。子弟书是压韵的诗句,但不像文人诗那样严格,每句字数从七字到几十字不等。这种散文化的诗行既便于充分讲述故事,又给人一种优美舒缓的节奏享受。如果再加上一些修辞手法的运用,更能达到巧夺天工的抒情境界。《芙蓉诔》子弟书在描绘晴雯补裘时,没有限于补裘活动,而是充分调动各种艺术手法来展现美丽宁静的夜晚。这里有人物的心理活动,也有静夜窗外的各种声音:

正在拈针交四鼓,只见那微微的淡月上窗棂。

只听得树叶摇风刷刷响,旅雁南征阵阵鸣。

檐前的铁马叮当碰,屋中的众婢打鼾声。

远远忽闻声又响,原来是栊翠庵中夜撞钟。

风声、树声、鸟声在这里交响奏出凄美哀怨的生命之乐。它充分调动各种想象中的意象,将这些诗意化的声音融于一炉,烘托出一幅如诗如画、如泣如诉的静夜美景,给人以美的联想。

在抒发大喜大悲之情时,子弟书往往运用各种排比句式烘托渲染情感。宝玉哭灵(《露泪缘》)是子弟书中最能打动人的篇章之一。作家并不是简单描写宝玉惊闻黛玉病逝噩耗后的痛苦,而是用一系列排比句将这一悼念场景写得层层深入,哀惋动人:

我爱你骨格清奇无俗态,我喜你性情幽雅厌繁华。
我羡你千伶百俐见事儿快,我慕你心高志大把人压。

我许你高节空心同竹韵,我重你暗香疏影似梅花。

我叹你娇面如花花有愧,我赏你丰神似玉玉无瑕。

我服你八斗才高行七步,我愧你五车学富手八叉。

我听你绿窗人静棋声远,我懂你流水高山琴韵佳。

我怜你椿萱凋零无人靠,我疼你断梗飘蓬哪是家!

我敬你冰清玉洁抬身分,我信你雅意深情暗浃洽。

这里连用16个排比句子多层次地抒发了宝玉对黛玉的千般回忆万般相思。巧妙的是,作者并不像一般排比句那样重复使用“我想你”几个字,而是在整齐的排比基础上灵活地变换文辞,从“我爱你”到“我信你”竟有16个表示思念的字词不断涌现,这些言辞包含着丰富的心理能量,它们在爱、叹、惜、敬的多重交叉中叠现出复杂多感的情感世界。而这种重复吟诵而又一气呵成的流动辞章正体现了子弟书在表现人物内心情感上的独特优势。汉语的每一个字词都在这里汇成抒情长河,让人美不胜收。

《芙蓉诔》中宝玉祭诔晴雯的诗句更加复杂。笔者试把它的句式做一整理分类,全部诔句中共有七层大句式的变替,其中每一句式内又有小的句式流变:

第一句式:“你那里有圣有灵来享祭,我这里无知无识只哀鸣”对比句式,共七句。

第二层:“叹只叹你生前哪有亲骨肉”,一、三字重复式句式,其中又套有“叹只叹”、“忧只忧”、“哭只哭”、“哀只哀”、“恼只恼”、“怨只怨”、“惨只惨”等类似句式共14句。

第三层:“可爱你温柔贤惠礼节儿晓”,第二字变换句式。其中包括“可爱你”句共16句,“可感你”句共16句,“可叹你”句16句。

第四层:“再不能上元同把花灯放”句式,共有“再不能”16句。

第五层:“我为你人间找遍了还魂草”句式,共有16句。

第六层:“想得我每日发呆如木偶”句式,共16句。

第七层:“只哭得冷露凄凄浸泪眼”句式,共14句。

这是现存子弟书中运用汉语排比句式最多的一段。其中排比中又套有排比,有死后茫茫与生前亲热的冷热对照,有痴情万种与万事皆空的动静映衬,有仙者已去与鸟哀猿啼的人景烘托。汉语辞章修辞的抒情特征在这里运用得淋漓尽致。在这些复沓的诗句中,作者或者巧妙地置换几个关键字词,或者变换成他种句式,从而使诗章之间形成时间与情感的层递,具体说,先由第一层对景生情的强烈对比,然后再到对故人的绵绵思念,再到情感的升华,即第七层句式中所描述的与天地同泣共悲。这样就将广阔的人间天地连在一起,将生命的曲折情思咏叹出来。这种层层深入的时空结构深化了诗情画意,增加了抒情容量,谱写出天地同感的流动乐章。

【参考文献】:

[1] 孙富元,王先锋.略论韩小窗的子弟书创作[j].渭南师专学报,1999,(4).

[2] 胡文彬.红楼梦子弟书初探[j].社会科学辑刊,1985,(2).

[3] 启功.创造性新诗子弟书[j].文史,1985,(23).

[4] 傅惜华.子弟书总目[m].上海: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3.

[5] 张寿崇.子弟书珍本百种[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

[6] 北京市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清蒙古车王府藏子弟书[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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