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清瘦做梅花——一剪梅与卜算子

冬日的街头,有花农卖大枝大枝的腊梅,并不觉得梅花就格外清雅些,不过是和春天的迎春花,夏天的马蹄莲,秋天的菊花一样,知道季节又换了。我喜欢这城市的风俗,喧嚣中有隐隐的古风,人们兴致勃勃认认真真地过每一天的日子,赶每个节日,爱每种花――也只是把花儿当了花儿而已,不觉负担,而一定要可亲可爱才成。

梅花季节案头有暗香盈盈,想那宋人真也不能免俗,一股脑儿地都去爱梅花,好像爱了其他的花儿就失了君子雅致风格,不管写得好不好都得把态表了一样,把个梅花供了起来。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欢那个梅花仙子的故事,有人情味又不艳俗:

隋朝开皇年间,有一个叫赵师雄的人,也不怕冷,大冬天游罗浮山,天寒日暮的投宿在一个松林间酒肆旁边的客栈里,奇怪啊,山里头还有酒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完全是聊斋故事发生的场景。赵师雄正朦胧欲睡,突然眼前一亮,出现了一个一身雪白的美貌女子,月色映着松间残雪照在她的脸上,秀丽之极,还芳香袭人。开口说话更是清婉可人,赵师雄一点不觉得害怕,拉着她的手敲开隔壁酒家的门,和那女子对饮起来。不一会儿,又来个绿衣小童,戏笑歌舞很是快活。没多久,这位赵师雄就醉倒睡着了。睡梦中但觉风寒相袭。第二天天微亮,他醒来,发觉自己睡在一棵大梅树下,树上还有一只翠鸟在冲着他鸣叫,月影还在头顶,梦却是完全醒了,满心惆怅。这场梅花梦后来就有了个名字叫罗浮梦。

这个故事是柳宗元在传奇小说《龙城录》里说的,故事虽然简单,字句生动,关键是干干净净,相比那些花妖树精自荐枕席的行为,梅花精天真活泼没有心机,看来只是长夜寂寞,又正当花季,动了凡心。不过那句“睡梦中但觉风寒相袭”好像也有深意哦,嘿,怕是我受聊斋影响,想成人之美吧,这个梅花仙子和翠羽小鸟像是莺莺和红娘,只是主动权不在那做人的一方而已。

一剪梅花万样娇。斜插梅枝,略点眉梢。轻盈微笑舞低回,何事尊前,拍手相招。夜渐寒深酒渐消。袖里时闻,玉钏轻敲。城头谁恁促残更,银漏何如,且慢明朝。

周邦彦创制的这首《一剪梅》真是漂亮,神情兼备动人心魄。要是把上面的这个故事拍成聊斋一类的电视剧,简直可以直接作为片尾曲。只是不知道这位音乐家当时谱的这一曲是怎样的婉转轻柔。梅花的风姿说的人太多,梅花的娇态却不再见有人提到。也是,自从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之后,梅的姿态精神已尽,写梅花似人还不如写人似梅花。

周邦彦自小博览群书,文采飞扬。神宗年间赞成新法得到赏识,《汴京赋》一文为他赢得天下声名。可他似乎并不太会在官场上用力,所以不见有什么大作为。新法被废后,他自然也失了势,被外放各地沉浮十年。哲宗继位后被召回,此时的朝政已经被党争搞得没有道理可讲。周邦彦性子也大改,不再关心朝政,少年时的风流神气,多愁善感都消失了,人说他是“望之如木鸡”。真是令人伤感的词,我实在不能想像那个写出了“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的“京华倦客”如何能让自己的脸上没有了喜怒哀乐,如何能让自己的心里不再有情思缠绕。幸好,他还可以一门心思地当他的大晟府乐正。这个大晟府是徽宗时设立的一个宫廷音乐机构,任务就是整理古乐,创制新调。他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经他手的新曲旧调从士林翰院传唱到西楼南瓦,纵使堕落娼门,埋没蔓草,他在他的音乐里还是当年那个疏隽不羁、富丽淡远的周美成。



其实梅花在宋以前还是多情而热烈的,并不像后来只是清奇孤高。否则南北朝时宋朝的陆凯也不会想到要让送信的驿使帮他捎一枝梅花给好朋友范晔,(怎么还是离不了宋?)“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现在我们说的浪漫创意不过是古人自然而然的行为,折梅和折柳一样,柳喻缠绵不舍,梅喻芳香萦怀吧。无法想像,现在我买一枝梅花拿在手里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那娇嫩的花骨朵掉下来,最多从城西送到城东。古时候的梅花是不是长得格外结实些,可以经得起路途的颠簸?而那驿使还该有一颗怎样善解人意的心才能接了这多情而麻烦的差事。

老色频生玉镜尘。雪澹春姿,越看精神。溪桥人去几黄昏。流水泠泠,都是啼痕。烟雨轻寒暮掩门。萼绿灯前,酒带香温。风情谁道不因春。春到一分,花瘦一分。

《一剪梅》词牌中专门用了咏梅的并不多,这是吴文英的《一剪梅》,喜欢最后一句,好似写梅实际写人,意境哀中有美。周邦彦之后梅词愈胜,但咏梅人的心已发生变化,也许是周曲过于缠绵哀婉,人们觉得不适合表现梅花的意象之美,品格之高,所以后来用这一曲填的词反而大多是无限惆怅低回之作,而与梅无关了,其中尤以李清照的《一剪梅》最是让人心折: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古人觉得愁是一种不受约束的感情,它在我们的体内自由地来去,这一个腔子本就是它的家,若要不愁除非不求。《一剪梅》的回旋往复在辛弃疾那里因为叠句的使用,同样的题材变得更加不能自已。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而今独自睚昏黄,行也思量,坐也思量。锦字都来三两行,千断人肠,万断人肠。雁儿何处是仙乡?来也恓惶,去也恓惶。

蒋捷的《一剪梅》用色彩变化比喻时光的流逝,小的时候读它留下了极深刻的影响,好像是一幅仕女图的挂历,一个古装美人斜倚栏干了无心绪。面前的小园内只有樱桃芭蕉,红的红,绿的绿,旁边就题了那“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句子,当时觉得那美人的闲愁真是优雅: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怡红快绿是大观园里的幸福时光,尽管短暂却格外美好。流光飞舞,只怕的是还没看够花开花谢,春已不在。这样的句子也真是冶艳。

宋词中可以用来咏梅花的词牌实在太多,其绝色处更离不开姜夔。他最著名的《暗香》《疏影》不是我最喜欢的,可能跟我偏爱小令有关。是的,对长词慢调我总不如对小令那样容易感动。也许是长词太注重铺成了,着了力,反反复复地说,就是不许一言道破,含蓄婉美是够了,可冲击力不够。但姜夔是真的爱梅之人,想到他就仿佛一枝老梅。有些人就给我们这样的感觉,好像杜牧、小山永远都是年轻人,公子俊朗,无法想像他们会老,而杜甫、姜夔好像一直就老,并不曾年轻过。姜夔一生布衣,做人宾客,虽不至寄人篱下,但总是看人脸色,不自由,生命从来没有真正地绽放,再好的颜色再好的香气也是幽幽地委屈的散发,反正我是不喜欢。

江左咏梅人,梦绕青青路。因向凌风台下看,心事还将与。忆别庾郎时,又过林逋处。万古西湖寂寞春,惆怅谁能赋。

这是姜夔的《卜算子》,并不是他的代表作,不算好。但《卜算子》好像跟梅花有缘一样,有隐士风范的朱敦儒也用这个词牌写梅:

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路远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躲。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

当然最著名的还是陆游的那首《卜算子》,只是梅花从朱敦儒的躲春到陆游的争春,从山涧开到路边,完全是人的心境和际遇的写照,每个人对着梅说话就像对着自己说话一样,梅到了这个时候象征而已,已没有了疏影暗香的美姿芬芳,太执着用力了: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同样是写梅,我其实更喜欢陆游的另一首诗:“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对《卜算子》这个词牌一直觉得来历不明。有种说法,是说初唐的骆宾王写诗喜欢用数字,所以后来人称他为卜算子。他的著名的《帝京篇》里是有连着用数字的“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的句子,但并不觉得他在做数学题。在诗中用数字也是很普遍的事情,用的好并不妨碍诗意,而且骆宾王也不见得有好突出。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打卦算命的本事?从汉魏开始这种本事就很流行了,远的有东方朔、诸葛亮,后来的刘伯温、曾国藩,虽然“三星四卜五地舆”等一直被归入下九流的路数,但从来也不少这方面的人才,发挥得好成功率高就可以升段为神仙智者。宋明理学象数盛行,《卜算子》是一曲非常流行的曲调,教坊中也多演奏,还分慢曲和小调,可见卜卦一事也盛行于当世。

想起小时候念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首大智若愚的童谣来自北宋时候著名的理学家邵雍。这可是个神仙级的人物,精通易经,在世时便以“遇事能前知”而名声在外,“一年之际在于春”就是他老人家提出来的。有意思的是他著名的预测学著作叫《梅花易术》,还写了预测诗《梅花诗》预测当时和后世的历史,没有不准的。还有一个跟梅花有关的故事,据说有一次邵雍经过庭园观看梅花,看见梅花树上有二雀相争而坠地,通过起卦邵雍推断,明晚会有女子来折花,园丁会误以为是贼而前来驱赶,那女子会因此而惊惶失措,不小心摔倒在地,伤及大腿,但伤势不会很严重。后来事情果然和他说的一模一样。这老先生也是,既然料到了,也不阻止。

可见用《卜算子》咏梅果然是有来历的。可惜邵雍没有用《卜算子》来填一曲词,否则一定也是绝妙。后来有两首王观和李之仪的《卜算子》,倒有几许乐府民歌的质朴,也是言简而意味悠远,有古诗风味,词的名气大于词人的名气。你喜欢哪一首呢?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其一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其二

冬天寒意正深,也是思念正深的时候。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作梅花。我们有这样的幸运吗?细数枝上梅朵,是单是双,是双还是单?谁来为命运再算上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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