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化虎》原文与导读

导读
  《醉醒石》是我国明末清初的一部较为优秀的白话小说集,它从生活的各个角度描写了腐朽颓败的明代社会,对明代官吏的贪婪、科场的黑暗、军队的腐败和当时青年男女的爱情婚姻等方面,都有较真实的描写。题材涉及比较广泛的社会内容,在写作艺术上也有胜处,比如,语言简洁明畅,情节生动,故事性强,而且较少同类作品中那种文人掉书袋的现象。但是作者鼓吹天命有定,告诫人们要安分守己,提倡妇人忠贞节烈等封建思想,有一定的阶级局限性。
  本版节选的内容是本书第六回的一部分,这一回的故事是根据唐代张读《宣室志》中的《李微传》改编的,语言的文言成分较多,但是李微化虎而能人言的情节,含义深刻,有传奇色彩,反映出作者丰富的想像和艺术表达上的浪漫主义特色,很精彩。
李微化虎
(清)东鲁古狂生
  将及一年,陈郡人李俨,以监察御史,奉诏使岭南公干,乘传至商於界,暂宿驿中。以敕命有限期,不敢迟缓。次早凌晨,便要起身。其驿吏禀道:“界边岭上,有异虎暴而食人,将及一年。凡行旅往来,必待日高而后发。今天色尚早,恐行人尚稀,虎必出而噬人。请且暂停,待日高了,方可前进。”俨不信道:“如此大道,那得有虎,不过是盗贼吓人,故意妄传耳。”驿吏再三上禀,俨怒曰:“我天子使,前有导,后有卫,骑从之人,不下数百,山泽之兽,宁能为害耶!”遂立刻起身。驿吏不敢多言,听之而已。
  及行未尽里许,平途之中,林莽茂盛。果有一虎,斑而猛,从茂草中突然而出,适当俨之马前。从人不及防备,纷纷奔窜,马亦避易。俨正惊惧之极,无可为计,只见那虎把俨看了一眼,连忙转身,依旧向草中躲了。俨方带得马住,只听得虎作人言道:“异乎哉,几伤我故人也!”俨闻得说,心下惊疑,道:“宁有人而变虎者?他道我是故人,却不知他是谁何?”正踌躇间,虎又道:“李君,李君,子竟忘我耶?”俨聆其音,酷似李微。俨与微向来同登进士第,又是同姓,极相亲厚,却也别了几年,不曾会面。忽闻其语,不胜惊异。若是李微,何以有此奇怪,但其声酷似。乃问虎道:“子为谁?岂非故人陇西李微乎?”虎呼吟数声,若嗟若泣,久乃答道:“我正是李微。别来许久,君犹知我声音,君真不忘故人者矣。”俨乃下马,问虎道:“君何为至此?记昔时,俨与君同场屋十余年,情好甚笃,不啻同堂兄弟,嗣是得附骥尾,为同年友。不意吾先登仕路,夺走王事;君亦继出佐郡,各为功名。天南地北,睽问笑言,历时颇久。正不知君之踪迹作何状,今幸因出使得与君遇,而君匿身草中,不与相见,岂故人畴昔之意耶?”虎又吁嗟数声,乃发言道:“吾已为异类,状貌狰狞,使君见吾形,则且畏怖而恶之,惟恐其去之不速,其肯念畴昔之意耶?虽然,愿君少留。吾有隐情衷曲,无可诉告,今幸遇故人,方欲尽布衷款。不识故人肯为我听否?”俨曰:“我素以兄事故人,似不妨以形相见。今既不可,愿展拜礼,后听故人之嘱。”乃向虎再拜。虎道:“我自与足下别久矣,音容旷阻,不知足下宦途何如,今又何往?适见君有二吏,驱而前,驿隶挈印囊以导,呵殿之人,前后簇拥,喧阗于途,声势赫奕。得无为御史而出使乎?不然,何驺从之伙且都也!”俨对虎道:“向时履历,足下所知。近蒙圣恩超擢,得备位御史。今衔命奉使岭南,故道经于此。”虎又若笑若悲道:“吾子以文学立身,位登朝序,可谓荣矣。况宪台清要,分纠百揆,圣明慎泽,尤异于人。复有皇华之命,以子高才,自能了此。心喜故人得此显贵,但我不复为人,不得与君相见,徒增悲涕耳。”俨又道:“往年吾与执事,同年交契深密,异于他友。君竟不幸,化为异类。故人之分,岂以形骸为间,而必坚匿于草木中?”


  俨与虎絮絮叨叨,言之不已。随从人役,都站在两旁。初时惊惧,渐闻其言颇有文理,大家悉悉窣窣,以耳语耳,议论其怪。虎便对俨道:“故人词意恳切,欲见吾形。吾亦为不妨一见。但君之吏役,在旁窃议。我露其形,必致惊恶。我既不得为人,而复为人所憎恶,又何苦乃尔。”伊又道:“君既不肯见形,然则请详其变虎之事。”
  虎又吁嗟悲泣说道:“言之不胜痛心,然亦不得不为敌人详之。我因谢任家居,寥落无聊,因往吴楚之间,干谒当事,将周一岁,得馈赠二三千金,拟归虢略,安顿妻孥,挈余资往京补官。道次汝坟,忽得狂疾,颠呼喊叫,若不省人事者。忽一夜,闻户外有人呼吾之名,我遂应声而出。路甚黑暗,走了一程,至一山谷间,不觉以左右手攫地而步,殊觉快便,欣然自得。此时心愈狠,力愈倍,纵横跳踯,无不如意。及视髀间,见斑毛种种若兽然,心甚惊异。意欲挺身以行,不可得矣。疾行至一溪边,照影观之,俨然猛虎,中心悲恸,几不欲生。又思既已至此,无可如何,只得隐身草泽。腹中颇饥,然尚思不食生物,或可复形为人,遂忍饥不攫生物。既久,饥不可忍,乃取山中鹿豕獐兔以充食。又过几时,诸兽畏为我食,皆远避而去,无所复得,饥益甚。一日,有妇人从山下过,时正馁迫,意欲食之。又思彼人也,我不幸而为虎,奈何复食人以重其罪?让彼已过。又思饥饿无所得食,此天赐也,失此不食,又不知何时得物,可充我腹。欲前欲却,徘徊数回,不能自禁,遂取而食之,其味甘美殊甚,与诸鹿象又大不同。今其首饰犹在岩石之下,可取而证也。自是以后,便念念欲思食人。不论贵贱老少,徒行负担,凡过我之前,力之所能及者,悉擒而嚼之,不尽不止。率以为常,不复有获谴畏罪之念矣。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负神明,一旦化为异物,有觍于人,故分不可见。嗟夫,我与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相期白首登朝,后先焜耀。君今口衔王命,手执天宪,荣妻子,耀间里;而我匿身林薮,永谢人世。跃而呼天,天不我怜。俯而泣地,地不我惜。身毁不用,是果命耶!未有天之付命于人,始人而终异兽者。罪孽深重,以至于此,夫复何道!”因呼吟嗟泣,悲不自胜。
      ——节选自《醉醒石》(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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