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山水诗研究的空前力作—评《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

作者:李金坤
自清末黄人、林传甲各自所著《中国文学史》发韧之作的百年以来,我国已出版了千余部《中国文学史》著作。其中中国山水诗史之研究,显得较为薄弱。直至上世纪80年代以来,才有几部山水诗史研究专著问世,如王国樱《中国山水诗研究》(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6年版)、丁一泉《中国山水诗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年版)、李文初等《中国山水诗史》(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王玫《六朝山水诗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等;且大多为山水诗断代史。令人所欣者,陶文鹏、韦凤娟主编的《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4月版,以下简称《灵境》),以其近百万字的宏篇巨制,将中国山水诗的研究推向了空前的新高度、新水平、新境界。《灵境》两位主编乃治学有成的学术名家,其他几位参撰者,如王英志、尹恭弘、张晶、韩经太、廖可斌等,均为独擅胜场的知名学者。因此,这是一部强强联合、精心结撰的中国山水诗通史的空前巨著,也是国家“九五”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与江苏省“十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结项的丰硕新果。较之以往的中国山水诗研究著作,《灵境》的创新之处,约有五端。

其一,尊重史实,立论新稳《灵境》中许多新人耳目的见解,都是建立在对山水诗史客观而理智的逻辑描述基础之上的,摈弃了浮根之淡。例如第一编“山水诗的形成”,作者在具体分析了《诗经》时代人们对自然意识不断变化的过程之后,得出了“人们对待山水的态度也有一个从《周颂·般》的敬畏崇拜到《郑风·傣》的亲切嬉戏的变化”《灵境》,下文所引该书者,仅标页数)的结论。并进一步指出:“正是基于对人与自然的这种对应关系的认可和为了表现这种对应关系。《诗经》的无名作者们创造了‘比兴’手法”《诗经》时代人们对自然山水的认识,尽管还停留在初级阶段,人们尚未将山水景物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但人们对于山水景物意识的不断增强,却为山水诗的诞生,起到了必不可忽缺的孕育作用。如此立论,都足以新人耳目而令人信服的。

《灵境》以两编的篇幅,将唐、宋两代山水诗地位定格为“第一个艺术高峰”与“第二个艺术高峰”。如此识断,是完全切合唐宋山水诗发展之实际的。尽管《灵境》是按照“四唐诗”的分期贯例来论述山水诗之历程的,但却能以“傍城心态与营构匠心”(初唐)、“情景自然的清纯意象”、“山水造境中的清发意兴与创变精神”(盛唐)、“山水诗美的两种意态”、“别有幽峭明净处”(中唐)、“诗意山水与晚唐风韵”(晚唐)等新异的发现来勾勒出唐代山水诗不同阶段的别样风采与神韵,体现出作者学术眼光之敏锐与独识。

其二,写法多元,史迹明晰《灵境》是一部多人合撰的力作,因此,该著的写法也因各人行文习惯与风格的差异而呈现出不同的特色。“本书采用纵横结合、点面结合、叙议结合、史论结合的写法。在横向上,力求展现出古代山水诗在各个发展阶段的基本面貌、美学特征,突出论述名家大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成就。在纵向上,尽可能清晰简明地描述古代山水诗孕育、形成、兴盛以及停滞、变化、发展的流程。”正因为《灵境》始终贯穿着多元而灵活的山水诗史之写作方法,所以,该书行文畅达而有势,疏密相间而有致,剖情析采而有味,富于理性而有情,逻辑严密而有信。而这多元灵活写法的组合,说到底是为了凸显中国古代山水诗丰富多彩的历史轨迹。这从《灵境》六大编的编目便可明察作者精合营构的高明之处:如:第一编:山水诗的形成;第二编:山水诗的第一个艺术高峰;第三编:山水诗的第二个艺术高峰;第四编:山水诗的承续与发展;第五编:山水诗的复古与新变;第六编:古典山水诗的集大成。这六条大纲,便将《诗经》时代至清代三千年山水诗史的历程勾勒得十分清晰。至于每编之内的章节设置也都极为精要而明了。如第六编共设四章。第一编:易代二臣山水诗的社会政治性;第二章:清初遗民山水诗的民族意识;第三章:顺康山水诗审美性的强化;第四章:乾嘉山水诗审美性的成熟。仅从标题看,每个时期山水诗的风貌与特征便已一目了然.具有鲜明而浓郁的诗史色彩。

《灵境》在多元灵活的叙写方法中,值得推许的是,在全书中运用得甚为普遍而恰到好处的“比较论析法”。通过不同时代不同作家山水诗的比较论析,更生动而明晰地突出山水诗创作的动态轨迹与作家的风格特征。如论述《楚辞》自然山水描写的不同特征说:“比起《诗经》来,楚辞中的自然景物描写显示了更为细致的观察力和更高级的艺术表现力。

《诗经》中的景色描写是本色的、质朴的,而楚辞中的景色描写却绮丽多彩。在楚辞中,自然景物不像《诗经》中那样仅是某种情绪或意念的揭示,而往往自身就表现为具有审美价值的意象,是诗歌意境的有机组成。宋代诗人善于学习借鉴唐诗并大胆开拓创新,形成了别有意味的宋诗特征,而作为宋诗有机组成部分的大量山水诗,其创作特征与唐代山水诗相比颇为迥异。《灵境》从七个方面加以概括:题材进一步扩大,且与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更为密切结合,更富有乡土风情与生活气息;山水诗与田园诗更趋于合流的现象;山水诗中多寓慷慨悲壮的爱国深情;山水诗中多是文人意象与书卷气息;与宋代理学盛行有关,山水诗中普遍含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深邃哲理,呈现出较强的理性思辨色彩;与宋代山水画的辉煌有关,山水诗与山水画更趋同步共构之表现趋势;在山水诗的表现诗体(多用绝句)、方法、意境、技巧与风格等方面都呈现出与唐诗不同的风貌。真正描绘出宋代山水诗原生态之情状,力求表现出宋代山水诗“这一个”独特的体貌,给人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在论述盛唐山水诗代表作家王维、李白、杜甫山水诗的特征时,作者结合唐代儒、道、佛三教盛行的文化背景以及诗人独自的思想与性格特征,指出他们对山水不同的关爱之心:“盛唐三大家,王维待山水以禅心,李白待山水以仙心,杜甫待山水以仁心。如此论说,虽是对“诗佛”王维、“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传统雅称的移植,但用在对三大家山水诗情怀的评价上,却是别具新意而又各得其所的。这正体现了作者慧眼独具的鉴别比较能力与惨淡经营的学术用心。像《灵境》这一类切实而深刻的比较论析,委实是作者灵光烛照、学力深厚的具体表现,它时时可见.别具魅力,是《灵境》中一道令人留连忘返的学术风景线。

三、命名类型,凸显个性学术创新的意义,在于“善命名”与“别异同”。‘.别异同”之创新特征己如上文所述。而..善命名”,则又是《灵境》难能可贵的超人之处。该书在论述盛唐山水诗时善于从纷繁复杂而丰富多彩的创作现象中,高度概括并命名为“三大系统”,即:“以吴越清丽山水为标志的江南山水诗;以秦中朴野山水为中心的北国山水诗;以西部苍莽山水为主体的边塞山水诗。”这种以地域版块来命名唐代山水诗系统的学术理念,基本描绘出了盛唐山水诗创作的形貌特征。

清代是中国古典山水诗的集大成时代,其山水诗的体裁、类型、风格、流派之多,在中国山水诗史上可谓空前绝后,在“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清代山水诗的大观园里,作者为我们命名了一系列别具异彩的山水诗人类型,例如,《灵境》第六编的第一章、第二章,将“开清代山水诗风的钱谦益”的山水诗命名为“明末审美型山水诗”,“入清政治寄托型山水诗”; 将“‘诗与人为一’的吴梅村”的山水诗境命名为“虚构型山水诗境”、“激楚型山水诗境”、“闲适型山水诗境”;将“写境兼造境的诗人吴嘉纪”的山水诗命名为“忧思型山水诗”、一审美型实景山水诗”、“审美型虚景山水诗”;等等。这一系列新颖别致的命名,不是作者的随心所欲、顺手拈来,而是对这些诗人的山水诗作悉心揣摩、反复咀嚼之后的知音之赏,中肯之评,是作者对审美对象的了然于胸、对审美主体的全面把握之后所作的点睛之笔、闪光之点。其他称苏轼为“宋代山水诗的艺术大师”,称朱熹为“山水理趣诗的杰出创造者”,称元好问为“金代山水诗的巍峨之峰”,等等。这些极具山水诗人个性特征的命名,在全书中俯拾皆是,它们犹如一粒粒闪光的珍珠,体现出颇为厚重的学术份量。

四,审美观照,揭示本质山水诗是人类对于自然景物的审美能力和艺术创造力达到一定阶段时的产物,山水诗的美来源于自然美。自然美是山水诗美的基础,而山水诗的美是诗人对自然界的美感认同的结果,此所谓“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柳宗元语)。所以,山水一旦成为“山水诗”,它就是审美客体的“山水”与审美主体的诗人亲近融合的宁馨儿。鉴于此,《灵境》在阐析众多山水诗的过程中,始终贯穿着审美的理念与审美眼光,既注重“山水”自然物的审美把握,又注重诗人本身性格与思想的审美理解,从而揭示出中国古典山水诗丰富的美学内涵。正如《灵境》“导言”所指出的那样:“山水诗并不限于描山画水,它还描绘与山水密切相关的其他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观……山水诗是诗,诗的天职是抒情。许多山水诗就抒发了诗人对山水自然美惊奇、喜爱、沉醉、赞赏之情。这种审美型的山水诗,是典型的山水诗。但中国古代的山水诗,还往往和优国伤时、怀古咏史、羁旅行役、送行游宴、田园隐逸、求仙访道等题材内容结合,抒写并非单纯审美的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山水是美的,而渗透融合了诗人之思的山水诗更具灵动蕴藉之美,其中由于时代的差异与诗人个性、思想及遭遇的不同,他们的山水诗又会呈现出不同的美学风貌。(灵境》正是就此作了颇为精彩的审美观照,以揭示出山水诗美的本质。例如第三编对苏轼影响下的几位诗人山水诗美学风格的归纳便是如此。书中称苏辙是“雅适中见深醇,’;秦观是‘.风骨俊秀,刚柔兼具”;晃补之是“凌丽奇卓,善写动态”;张未是.‘自然奇逸,雄拔疏秀”;陈师道是“质朴深挚,凝炼精工”;孔武仲是“雄丽豪迈,意气腾凌”;孔平仲是“夭矫流丽,清奇自然”;贺铸是“清刚豪放,工于发端”等等。《灵境》中还较多采用“境界”这个美学概念来阐析山水诗人的美学特征,来探论山水诗的审美价值,从而揭示山水诗的美学意蕴,委实是高人一筹的山水诗研究佳构。

五、赏论精妙.可读性强《灵境》所选诗人诗作众多,大多是经得起时代考验的名家名篇。对于所选山水名篇佳构  的鉴赏论析,堪称别有会心,得其环中。既有精妙的剖情析采之赏,又有精微独到的理论概括。如果说名家名篇是支撑  《灵境》巨著的骨架的话,那么,鉴赏论析便是丰富《灵境》巨著的血肉。阅读此类文字,令人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流连往返,回味无穷。如对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诗的分析。其诗云:“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古今同。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鑫,参差烟树五湖东。”阐析说:‘.真是千古沧桑一抹云烟的感觉。杜牧此诗的卓立处,在于已将世事感叹与眼前风光全然打破,然后重新组合。这样一来,景语与情语,风光与思想,几乎无法分辨。由此达到了诗情、画意与史诗三者完全复合的新境界。”如此“人乎其内,出乎其外”的精妙解读,既有助于对诗歌本身精义的很好把握,又有助于审美的理论的体悟,可谓其味无穷,百读不厌也。像这类优美雅致、别具魅力的精妙赏论,全书不胜枚举。因此,《灵境》除有很强的学术性之外,还具有很强的可读性,这也是过去的同类著作难以比肩的。

总之,《灵境》一书,其学术性之高,可读性之强,创新性之最,委实是山水诗研究的空前力作。人无完人,书无完书。此书在编写体例上尚有不统一之处,有的“编”内有“绪言”与“结语”,有的只有“绪言”而无“结语”,有的则“绪言”与“结语”全无。此外,清代山水诗史只写到“乾嘉”时期,这样,作为一部严格意义上的《中国古代山水诗史》似有欠妥之处。不过,瑕不掩玉,《灵境》必将以其自身特有的学术价值而永载山水诗研究之史册,由此影响并推动中国山水诗研究向纵深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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