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路并进、超越前代:清代春秋穀梁学研究
《春秋穀梁传》自产生以后经历代先师口授,由西汉学者加以著录,并在汉宣帝时短暂立为官学,以后长期处于在野私学的地位,但其章句之学也极为发达。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多家《春秋穀梁传》注解,特别是范宁的《春秋穀梁传集解》异军突起,以致于在唐代杨士勋为其撰作《春秋穀梁传注疏》。但从唐中期以后,专门针对《春秋穀梁传》研究的著作逐渐减少。特别是宋明理学以性理的研寻为鹄的,经学不振,学风空疏。清初,顾炎武、黄宗羲、钱谦益、毛奇龄等学术大师提倡读经,到康乾三吴惠氏之时,“汉学之绝者千五百余年,至是而粲然复章矣。”[1]清代学者对《春秋穀梁传》及其注疏也比较重视,出现一些研究成果。历代学者对《春秋穀梁传》进行传授、章句、注解、义疏和研究,形成了春秋穀梁学。学术界对汉代以前《春秋穀梁传》的传授、汉代春秋穀梁学的历史地位以及范宁《春秋穀梁传集解》、杨士勋《春秋穀梁传注疏》有所研究,[2]但对清代的春秋穀梁学缺少研究。可见,对清代春秋穀梁学进行总结和梳理是十分有意义的。
一.春秋穀梁学学统的重建
从汉代经学产生,春秋穀梁学无论处于官学或是私学地位,均未脱离学者的视野,有一个绵绵不绝的学术传统。不仅汉代学者的《穀梁传》章句,而且魏晋范宁等的解诂、唐代杨士勋的《春秋穀梁传注疏》,均属于“我注六经”,即历代学者对《穀梁传》层累性的诠释。但唐代以官方权威正定经学文本,统一经学注疏,限制了经学的多途发展,特别是魏晋以来在野私学的活跃局面受到钳制。前人已对此多致批评之意,如元代学者戈直说:“(唐)太宗兴起斯文,命颜师古考定《五经》,孔颖达撰定《疏义》,……皆卓然显行于世,而其他数十百家尽废。”[3]清代刘师培也说:“《正义》之学,乃专守一家举一废百之学也”,“故自有《正义》而后六朝之经以失传,且不惟六朝之说废,即古学之存于六朝旧疏者,亦随之而竟泯!”[4]
有鉴于此,从唐代中期以来就有学者突破官方“正义”经学的堤限,啖助、赵匡、陆质撰写《春秋集传》等书,“名治《春秋》,摭诎三家,不本所承,自用名学,凭私臆决”[5],其突出特点就是对《春秋》三传的疏离,所以韩愈有诗云:“《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6]。传统的《春秋》专经专传之学走向衰微,“自啖助、赵匡倡为废《传》解《经》之说,使人人各以臆见私相揣度,务为新奇以相胜,而《春秋》以荒。”[7]从传统经学诠释学来定义,是为“六经注我”,即六经均变成我的注脚,为我的褒贬义理服务。此一学风对宋代有导夫先路的作用,特别是南宋胡安国《春秋传》的撰著,代表了这种义理《春秋》学的高峰,所以元明政府将胡安国《春秋传》作为科举考试的功令,《春秋》三传的地位更被夺席,“自前代取士,《春秋》专用胡《传》,童而习之者,往往束于功令,笃时拘墟以就有司之绳尺,而三传罕有能读其全者。”[8]所以春秋穀梁学的学统至此全部断绝。
至清初,顾炎武等倡导“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9],强调治学转归朴实,此一带指示性的学术意见,实际上暗含对宋学蹈虚学风的批评。虽然,清初统治者以理学治国,但也十分重视经学的重要作用:“治天下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厚风俗,必崇尚经学。”[10]对于《春秋》经学,则抛弃胡安国《传》而恢复《三传》的地位:
圣天子稽古右文,尊经耄念,废胡氏之偏说,得圣经之正义,特命学官,《春秋》以三传取士,此实千古所希遇。天下闻之,莫不欣然蒸起,思有以求经之真,考传之义。[11]
这样,清代春秋穀梁学的复兴有了学术因缘。
当时学者纷纷表达以重建春秋穀梁学学统为己任。道光年间,阮元主持编刻《皇清经解》,“《公羊》、《左氏》俱有专家,而《穀梁》缺焉”,因此,柳兴恩“蒙故发愤卒业,于此并思为《穀梁》集大成”[12],撰成《穀梁大义述》。此期学者曹金籀以《穀梁传》自汉以来“二千余年未有发明之者,闭户覃思,欲著《穀梁春秋释例》、《穀梁春秋传微》各若干卷,发其由枿,寻其坠绪,以扶千古之绝学。”[13]咸、同时期学者钟文烝认为“《穀梁》家学已微甚,私窃愍叹专力成书,会萃见闻,折衷一是。”[14]于是,历时二十四年撰作《春秋穀梁经传补注》。光绪年间,廖平在寻绎春秋穀梁学的历史脉络中,感受到了自己继承传统的责任:
《穀梁》显于宣、元之间,不及一世。东汉以来,名家遂绝,旧说虽存,更无诵习。范氏觇其阗弱,希幸窃据,依附何杜,滥入子姓,既非专门之学,且以攻《传》为能,末学肤受,喜便诵记,立在学官,历世千载。原夫素王撰述,鲁学独专,俗义晚张,旧解全佚。[15]
所以,从光绪七年(1881)起,廖平“痛微言之久陨,伤绝学之不竞”,发愤继往圣之绝学,十易其稿,撰成《春秋穀梁古义疏》。同期学者江慎中也认为“啖赵以后,竞为凿空之学,历宋元明,此《经》(即《穀梁传》)遂成绝绪。”[16]以上学者所论,均表明他们意欲承担起复兴春秋穀梁学的重任。
二.清代春秋穀梁学的展开
清代乾、嘉、道时期在学术上“主持风会”的阮元说:“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17]对于二百六十多年的清代学术史,皮锡瑞、王国维均分清初、乾嘉、道咸以后三期[18],成为学术界的通识,我们在叙述清代春秋穀梁学的展开时,也大体循此时间线索。
1.清初的春秋穀梁学
清初顺康时期的春秋穀梁学,正处于逐步复苏的阶段。当时研究的学者较少,有学者大声疾呼“三传之学,惟《穀梁》最微,今所宜急治者也。”[19]于此可见春秋穀梁学的恢复是多么急切。但清初学术界正处于新(汉学)、旧(宋学)杂糅时期,学者治《春秋》学,多采用训诂、考证等征实的汉学方法,在学术成果上又体现为会通《左》《公》《谷》、疑经驳传的宋学家风。
顾炎武在所撰《日知录》中,有不少研究《穀梁传》的内容。顾炎武对《穀梁传》的评价有肯定也有否定,他说:“《公》、《谷》二传,相传受之子夏,其宏纲大指,得圣人之深意者,凡数十条。然而齐鲁之间,人自为师,穷乡多异,曲学多辩,其穿凿以误后人者,亦不少矣。”[20]《穀梁传》亲受子夏,对《春秋》的微言大义颇多会意,但也确有穿凿不通之处,顾炎武对《穀梁传》的褒贬评价比较适中。在《日知录》中,顾炎武具体指出《穀梁传》的不足和错误之处。如针对《穀梁传》“隐十年无正,隐不自正也。元年有正,所以正隐也。”顾炎武认为“隐十年无正者,以无其月之事而不书,非有意削之也。《穀梁》以为隐自正者,凿矣。”[21]此外,庄公三十一年六月,齐侯来献戎捷。《穀梁传》释“戎”为“菽”,顾炎武引用《诗经》、《尔雅》、《列子》的材料指出《穀梁传》解释的错误。例证较多,不胜缕陈。可见,顾炎武的春秋穀梁学研究,走的是史学研究的路径。他引证丰富的经史诸子材料,利用音韵训诂等方法,纠正《穀梁传》中的谬误,体现了顾炎武“博学于文”的治学风格。不过,他在辩说中也引用了宋代学者(如刘敞)的意见,说明他还未脱离宋人的影响。
其他学者,保持宋学风格更为明显。如俞汝言鉴于《春秋》诸传解说“偏驳者半”,解说偏颇,俞汝言撰写《春秋四传纠正》,指陈《左传》、《公羊》、《穀梁》、胡安国《传》之失,并加以辨正。毛奇龄《春秋毛氏传》与《春秋简书刊误》多有研究《穀梁传》的内容,前者斥《穀梁传》之谬说,后者则刊正三传文字异同。《春秋毛氏传》对《穀梁传》的总体评价是“道听途说,徒事变乱”[22],对《穀梁传》重文例的特点责之尤力。《春秋简书刊误》,刊正《三传》经文之误,以《左传》为主,而附载《公羊传》、《穀梁传》之异文,辨正其谬,一一说明原因。
张尚瑗《春秋三传折诸》四十四卷,其中《左传》三十卷,《公羊》、《穀梁》二传各七卷。张尚瑗主张“经学必以传疏为依据”,表明要复兴传统经学的决心,张氏同时提倡“经传与史合流”[23]的观点,表明在学术方法上采用史学的方法研究经学,以及利用史书材料以断经传的是非。张尚瑗的《穀梁折诸》取材较广,从卷一至卷七则是列举历代学者对《穀梁传》文的解说或评价,并附以他本人的评说。凡先儒训诂、经师授受、微言大义多见于其中,只是疏于剪裁和组织,所以显得虽体大而思不精。该书在学术史上的意义,主要是为后来学者研究穀梁学史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蒐罗荟粹尤为摭实之言,过而存之,视虚谈褒贬者固胜之远矣。”[24]
这一时期其他学者的著作中也多涉及《穀梁传》的内容。如姜兆锡有《公谷会义》十二卷,“于三家褒贬之例无所偏主,颇足资参考焉”[25]。惠士奇撰《半农春秋说》十五卷,“是书以礼为纲,而纬以《春秋》之事,比类相从,约取《三传》附于下,亦间以《史记》诸书佐之。大抵事实多据《左氏》,而论断多采《公》、《谷》。每条之下多附辨诸儒之说,每类之后又各以己意为总论。”[26]两书体例与俞汝言、毛奇龄的著作相同。另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十一专列《穀梁春秋》部分,作者对传文作判断,或赞同或批驳,或揣摩《穀梁传》的意旨,没有引用任何材料加以分析论证,未脱前人空言说经之弊,甚至颇为牵强引申后代史实。
从上可见,顺康时期学者们的春秋穀梁学成果仍残存宋学的痕迹,总的学术特点就是利用音韵、训诂等治经方法,言必据典,论必持平,讲求学术根柢,但也有穿凿臆断的弊端,其主要的不足就是缺少春秋穀梁学的专家之学。
2.乾嘉时期的春秋穀梁学
乾隆以后,东汉许郑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鲜,说经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是为专门汉学。这是清代中期学术的大体走向。春秋穀梁学在这一大的学术背景观照下,会出现什么样的学术景象呢?
吴派学者惠栋杂引古人释九经之旧解为《九经古义》十六卷,其第十五卷专详《穀梁传》。其主要内容有辨授受之源,认为《穀梁传》为子夏门人所作,成书于战国中期,经荀子传授,在《荀子》一书中找到若干内容,“皆本《穀梁》之说,其言传孙卿,信矣”[27]。惠栋这一致思路径,后来启发了清末民初学者刘师培,刘师培因之撰写《《穀梁》《荀子》相通考》加详其说。惠栋《穀梁古义》还辑录了部分前人有关《穀梁传》的诂训遗文,还旁引其他材料来略作分析和辨识。从惠栋的《穀梁古义》不采唐以后的材料看,他在回归汉唐的道路上步履坚实,对前人的错误也能援据加以裁断。
乾隆时,钱大昕“不专治一经,而无经不通,不专攻一艺,而无艺不精”[28]。《穀梁传》自然也在钱大昕的研治之列,其著述《潜研堂文集》及《十驾斋养新录》中,有不少这方面的内容。或释《穀梁传》之义,或校订讹字,其校释成果为阮元《十三经注疏校勘记》所引据。齐召南在四库馆承旨校刻经史之役,作《春秋穀梁传注疏考证》,为齐召南《春秋三传注疏考证》之一,或定《春秋穀梁传》及其注疏的是非,或解释《穀梁传》及其注疏之意,或校勘文字音韵,是较早对《穀梁传》进行校勘考证的著作,为阮元所重,被录入《清经解》中,颇值得研究。
乾嘉之际,阮元组织学者校勘十三经,撰写《十三经校勘记》,其中有校勘《春秋穀梁传注疏》以及陆德明《经典释文·穀梁释文》的内容,撰成《春秋穀梁传注疏校勘记》12卷、《春秋穀梁传注疏释文校勘记》1卷,为研究春秋穀梁学的重要文献。阮元著作对《春秋穀梁传》及其注疏的异文、脱文、讹文、衍文、倒文进行考校,对《春秋穀梁传注疏》的各种版式差异进行总结,对上述问题的原因也予以分析。这一时期的学者邵晋涵对春秋穀梁学也有研究和撰著,主要有《穀梁正义》、《南江札记》,“足正范宁之失,而补其所遗”,“皆实事求是,为学者有益之书”[29]。
皖派学者洪亮吉,“治经研求古义,不涉宋以后之说”[30],辑三传古义,成《公羊穀梁》二卷。王引之所著《经义述闻》卷二十五专录对《春秋穀梁传》的研究成果61条,也是清代中期体现乾嘉学术风格的春秋穀梁学著述。其他学者,如朱彬《经传考证》、武億《经读考异》、王绍兰《王氏经说》、李惇《群经识小》等均有考证和研究春秋穀梁学的条目。
以上是乾嘉时期的春秋穀梁学的大致情况,从广度看,凡音韵、训诂、校勘、义理等均有涉及。从深度看,有了以《穀梁传》为主体的学术成果问世。虽然也出现如前代学者所评价的“浮藻饾饤”、“碎义琐辞”[31]之弊,但乾嘉学者的确将春秋穀梁学的研究水平,扎扎实实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3.道咸以后的春秋穀梁学
道光学者柳兴恩受业于阮元,对春秋穀梁学发生兴趣。于道光二十年(1840)成《穀梁春秋大义述》三十卷,书成之后,得到阮元的赞誉。阮元说:“余甚惜见之晚也。亟望礼堂写定,授之梓人,补《学海》之缺文,与海内学者共之,是余老年之一快也。”[32]于此可见该书的学术价值。柳氏之作,是道咸以后研究春秋穀梁学的重要著作之一。作者从“《穀梁》善于经”入手归纳了七个方面的内容:述日月之例、述《礼》、述异文、述古训、述师说、述经师、述长编,可谓“纤毫毕具,巨细无遗,于此《经》大义,叹观止矣。”[33]所以晚清民初学者国学大师刘师培评价说:“以倡明鲁学,殆能成一家之言者。”[34]
许桂林因《春秋》三传之中,治《穀梁传》者恒少,尤笃信《穀梁传》之学,成《春秋穀梁传时月日书法释例》一卷。其书先作《提纲》阐明《穀梁传》重视“时月日”例的宗旨,并分析其微言大义,还有引《公羊传》互证者,有驳《公羊传》而专主者。孙星衍评价该书“条理精密,论辨明允”[35],这是较早从义理角度研究春秋穀梁学的著述。
广东学者侯康以《三礼》治《穀梁传》,著《穀梁礼证》,未完帙,仅成二卷。侯康之书虽篇幅简短,但开辟了以礼学研究春秋穀梁学的新路,是清代中期以来“以礼代理”思潮观照下的产物。陈澧与侯康同里,在学术上互相促进,在其《东塾读书记》中对《穀梁传》以及范宁《春秋穀梁传集解》均有评价和研究。
钟文烝其全力尤在春秋穀梁学,沉潜反覆三十余年,成书《春秋穀梁经传补注》二十四卷。“其书网罗众家,折衷一是,其未经人道者,自比梅鷟之辨伪书,陈第之谈古韵,略引其绪以待后贤。”[36]该书规模极大,成就亦多,“明训诂”、“通典礼”,决不决之疑,就是“正谬误”,为晚清春秋穀梁学注疏派的代表作之一。
咸、同时期,湖南学者邹世勋撰写《穀梁传例》研究《穀梁传》的义例,可与许桂林、柳兴恩等著作相互发明。江苏学者梅植之与刘文淇、包世臣、薛传均、刘宝楠、陈立等学友同试南京时,为“著书之约”。梅植之分治《穀梁传》,仅草创义例而卒,由其子梅毓作《穀梁正义》,仅成长编数卷又卒,为穀梁学界的憾事。曹金籀著《穀梁春秋释例》、《穀梁春秋传微》各若干卷,虽其书不传,其内容大体为研究春秋穀梁学的义例。
光绪时期,四川学者廖平分别受张之洞、王闿运的教导,其治经先从春秋穀梁学入,杂治春秋穀梁内外学。光绪十一年(1885),廖平“集前后《穀梁》诸作,为《穀梁春秋内外编目录》,计三十七种共五十卷”[37],成为道、咸以后研究春秋穀梁学成就较大的学者。其中,代表作《穀梁古义疏》颇有研究的价值,作者自注自疏,以“求大义”为主,明于《穀梁传》的“名教纲常”,又“善说礼制”,首开通过《穀梁传》引据的礼制辨析“今古文”经学的路径。所以当代学者黄开国高度评价说:“廖平的《穀梁》研究,依传解经,索隐钩玄,弹正何休、郑玄之失,纠改范宁之谬,使二千年来几成绝学的《穀梁》得以恢宏。同时,《穀梁》的研究,对廖平研究其他经传,尤其是《公羊》、《左传》创造了条件。廖平一生的经学成就,实多得力《穀梁》研究。”[38]
广东学者江慎中受到西学的熏染,故其治春秋穀梁学有会通中西的特色。其穀梁学著作有《春秋穀梁传条例》、《春秋穀梁传条指》二书。他从《春秋》及《春秋穀梁传》中提炼出“推世变、托王正、立伯统、异内外、尊周、亲鲁、故宋、崇贤、贵民、重众”十个条目,采用论说体裁成《春秋穀梁传条指》二卷,其中,广泛地引入西方政治话语,如以“进化”、“家族主义”、“国家主义”、“世界主义”等推言“三世”;以“合众”之制解齐桓、晋文二伯统领列国之局,并预见国际组织的建立;以“专制”、“民权”等诠解“贵民重众”,并与资产阶级维新派暗相唱和。
另外,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正编》、王仁俊《玉函山房辑佚书续编》以及黄奭《黄氏逸书考》、王谟《汉魏遗书钞》等,将汉魏六朝时期久已失传的各家《春秋穀梁传》注解佚文,进行了收集整理。一方面,使后人得以了解这一时期的春秋穀梁学的概貌,另一方面,为研究这一时期的春秋穀梁学成就提供了文献资料。因此,从学术价值来说,还是值得肯定的。
三.清代春秋穀梁学的特点
我们通过以上逐步对清代春秋穀梁学的考察,可以分析出清代春秋穀梁学研究的特点:
1、治学进路的多样性
清人治春秋穀梁学,从注疏、义理、校勘辑佚等三个主要维度对《春秋穀梁传》进行了研究。如钟文烝《春秋穀梁经传补注》、廖平《穀梁古义疏》回归汉唐的新注新疏,各具特色。许桂林《春秋穀梁传时月日书法释例》、柳兴恩《穀梁大义述》、侯康《穀梁礼证》、江慎中《春秋穀梁传条例》、《春秋穀梁传条指》,或归纳条例,或言礼制,或推衍义理。齐召南《春秋穀梁传注疏考证》、王引之父子《经义述闻》、阮元《春秋穀梁传注疏校勘记》,或考证得失,或辨析音韵训诂,或校勘文字。马国翰、王仁俊《玉函山房辑佚书》正续编以及黄奭、王谟等学者更从辑佚春秋穀梁学佚文著力。清代学者治学路径这种多样性,是前代难以见到的。
2、学术成就的晚熟性
在清代前中期,治春秋穀梁学的学者以及成就较少,特别是专家之学更为稀少,而清代后期春秋穀梁学的成绩突出,正如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所说:“穀梁学自昔号称孤微,清中叶以后稍振。”[39]以阮元《皇清经解》编纂为时间界标来考察,可明显看出前后两个时段学术成就的时代差异性。前中期春秋穀梁学研究的偏冷局面,与后期振兴局面之间反差强烈,这是由于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清代前中期学者们对春秋穀梁学的研究关注较少[40],清代后期在主持“学术风会”的阮元等人号召下,学者们积极投身于穀梁学研究。加之,一个朝代学术的发展,需要前后各时期学者赓续不断的积累。清代前中期的春秋穀梁学处于恢复发展阶段,清代后期的春秋穀梁学则处于“熟落”阶段。从研治穀梁学学者的数目,完成著作的数量,以及学术成果的价值来说,晚清的春秋穀梁学成就均处于二千年来春秋穀梁学的高峰。
3.返本开新,超越前代
清人以经典注疏为发覆,学者研究春秋穀梁学所采取的则是一种所谓“文献的研究途径”(documentary approach)[41]。其一,在返回汉唐章句注疏这一治经的根本方法上,钟文烝《春秋穀梁经传补注》、廖平《穀梁古义疏》以资料的丰富性超越《穀梁传》范《注》杨《疏》,而阮元、马国翰等学者的考校辑佚成就,使春秋穀梁学从此复振。其二,“由词以通其道”[42],在春秋穀梁学传统语脉中,学者对穀梁学义理的诠释更能驾乎前代之上。特别是江慎中《春秋穀梁传条指》会通中西,以西学之学术资源嫁接中学,对春秋穀梁学的义理作出新的诠释,使传统的春秋穀梁学开出新局,推动了春秋穀梁学的研究。
4.扶微补绝,三传同辉
春秋穀梁学自来属于“孤经绝学”,诚如章炳麟《訄书·清儒》所言:“穀梁氏淡泊鲜味,治之者稀。”不少清代春秋穀梁学学者有见及此,抱持“扶微补绝”之心使自汉代以来经学家法闇然而复章。对清代《春秋》三传之学,于注疏,《左传》有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刘文淇《左传旧注疏证》,《公羊》有陈立《公羊义疏》,而《穀梁》有钟文烝、廖平之撰作;于礼证,《左传》有张其淦《左传礼说》,《公羊》有陈奂《公羊逸礼考征》、凌曙《公羊礼说》,而《穀梁》有侯康《穀梁礼证》;于义例,《左传》有臧寿恭《左传古义》,《公羊》有刘逢禄《公羊何氏释例》,而《穀梁》有柳兴恩之作,等等。事实说明,清代春秋穀梁学改变了“孤经绝学”的衰微局面,得以与左传学、公羊学并驾齐驱,同放光辉。
注释:
[1]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2,《惠栋》。上海书店1983年版。
[2] 饶尚宽、寇养厚、谢金良、薛安琴、文廷海以及台湾郑连堂等学者均有研究成果。文廷海有《学术与政治的内在互动:两汉春秋穀梁学的命运演替》,《求索》2004年11期;《官学与私学的反向互动:汉至唐的春秋穀梁学》,《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2期;《《春秋穀梁传注疏》引书考论》,《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3期,可以参考。
[3] 戈直:《贞观政要集注·崇儒学》。四库全书本。
[4] 刘师培:《国学发微》。载《刘师培全集》,中共中央党校1997年版。
[5]《旧唐书》卷200,《儒学传下·赞》。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
[6] 韩愈:《韩昌黎全集》卷5,《寄卢仝》。四部丛刊本。
[7] 《四库全书总目》卷2,《《御纂春秋直解》提要》。
[8] 张时和:《春秋三传合参·序》。清代刊本。
[9] 顾炎武:《亭林诗文集·文集》卷4,《答李子德书》。四部丛刊本。
[10]《清圣祖实录》卷258,康熙五十三年四月乙亥条。
[11] 那尔丰阿:《春秋三传合参·序》。
[12] 柳兴恩:《穀梁大义述叙例》,载《穀梁大义述》卷首。清经解续编南菁书院本。
[13] 桂文灿:《经学博采录》卷6,《曹葛民》。台湾力行书局印行本。
[14] 沈善登:《穀梁补注书后》,载《清儒学案》卷181,《子勤学案》。
[15] 廖平:《重订穀梁春秋经传古义疏·自叙》,载《重定穀梁古义疏》卷首。成都鸿宝书社民国十九年刊印。
[16] 江慎中:《春秋穀梁传条例》“叙”。载《国粹学报》第68期,“绍介遗书”。
[17] 阮元《十驾斋养新录序》,载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首。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18] 皮锡瑞《经学历史》十《经学复盛时代》。中华书局1959年版;王国维:《王国维遗书》之《观堂集林》卷23,《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影印本。
[19]《清经解》卷195,臧琳《经义杂记》“西宫灾”条。
[20] 顾炎武:《日知录》卷4,《陨石于宋五》条。四部丛刊本。
[21] 顾炎武:《日知录》卷4,《隐十年无正》条。
[22] 毛奇龄:《春秋毛氏传》卷1。清经解本。
[23] 张尚瑗:《三传折诸·序》。四库全书本。
[24] 《四库全书总目》卷29《《三传折诸》提要》。
[25] 唐鉴:《清学案小识》卷13,《经学学案》之“丹阳姜先生”。
[26] 《四库全书总目》卷29,《《半农春秋说》提要》。
[27] 惠栋:《九经古义》卷15,《穀梁古义》。
[28] 钱仪吉:《碑传集》卷49,《钱大昕》。
[29] 《清史列传》卷69,《邵晋涵传》; 江藩:《清朝汉学师承记》卷6,《邵晋涵》。
[30] 《清儒学案》卷105,《北江学案》。
[31] 魏源:《魏源集》上册,《默觚下·治篇一》;《清史稿》卷482,《林伯桐传》。
[32] 阮元《穀梁大义述叙》,载柳兴恩:《穀梁大义述》。
[33] 桂文灿:《经学博采录》卷4。
[34] 刘师培:《柳兴恩《穀梁大义述自序》识》,载《国粹学报》第2期。
[35] 徐世昌:《清儒学案》卷110,《许桂林》。
[36] 《清史列传》卷69,《钟文烝传》。中华书局1987年点校本。
[37] 廖宗泽编:《六译先生年谱》卷2,载廖幼平编《廖季平年谱》。巴蜀书社1985年版。
[38] 黄开国:《国学大师评传——廖平》。第35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39]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十三《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第315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40] 阮元《穀梁大义述叙》曾说:清代前中期“世之治经者,多治《左氏》、《公羊》,于《穀梁》慢之。”载柳兴恩《穀梁大义述》卷首。
[41 黄俊杰:《中国孟学诠释史论》第二章《孟学诠释史中的一般方法论问题》。第85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
[42] 戴震:《戴震集》卷9,《与是仲明论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