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鲍照对乐府诗的贡献

作者:郭竞芳

和南朝乐府民歌的生气勃勃形成鲜明对照,当时文人乐府诗却萎靡不振。作家作品虽不算少,但南朝前期大都是旧调重弹,内容很少有新意。当时虽也有一些杰出的诗人,如陶渊明、谢灵运等,但陶渊明专注于田园,未尝问津于乐府;谢灵运大力模山绘水,虽写乐府而未称当行。后期的梁陈时代,在宫体诗狂澜的波及下,文人乐府也伤于轻靡,格卑者更流于轻桃淫裘.汉魏风骨,丧失殆尽。连汉魏旧题,也被用来大写艳情。如汉(妇病行),本来主题富于社会意义,但到了“押客”江总笔下,竟成了一个“风流挟琴妇”的弄姿作态。当时虽有少数作家,如庚信“暮年诗赋”中的乐府,多写乡关之思及羁拘屈身之悲,吴均在他的《行路难》中,揭露贵族的奢华生活,寄寓兴亡之感,但终敌不过一时的风气。在当时致力于乐府而又成就卓著者,唯有鲍照。他高步驰骋于乐府诗坛,犹如“高鸿决汉,孤鹤破霜”,唱出了慷慨之音,雄浑之调。

鲍照(公元?-466年)字明远,东海(今山东)人。家世和生平事迹流传下来的不多.梁代钟嵘己叹其  “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他原是北方世家.而在永嘉大乱之际南迁,终于沦为寒门的下层人土。他有强烈的人世进取精神,《南史》本传说他“尝渴义庆.未见知,欲贡诗言志。人止之日:‘郎位尚卑,不可轻件大王。’照勃然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这段贡诗言志的记载,是他意欲有所作为的人生态度的极好证明。可是.在门阀取士的时代.尽管他才华卓越,只因出身微贱,最终还是遭到压抑。他最后仅做到临海王刘子项的参军,不久又在统治者的内证中被乱兵杀害,结束了悲剧性的一生。但是,正由于“家世贫贱”,使他能接触到比较广阔的社会生活,对统治集团的腐朽获得足够的认识,从而摆脱当时颓靡诗风的影响,成为南朝“乐府第一手”。

鲍照乐府诗多数采用汉魏旧题.自出新意,集中地表达了下层人士的愤激不平。如《代贫贱苦愁行》:

湮没虽死悲,贫苦既生剧。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盛颜当少歇,翼发先老白。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空庭渐对萤,药怀愧过客。贫年忘日时,黯颜就人惜。俄项不相酬,悉妮面已赤。或以一金恨,便成百年隙。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运纪津途塞,遂转死沟泣。以此穷百年,不如还宅穿。

诗从各个角度,反复描绘贫残者的悲哀痛苦:他们年纪轻轻,却已愁得双鬓花白;和亲友断绝了往来,甚至见人就脸红耳赤,抬不起头;无论自己怎么挣扎求生,最终还是逃不脱转死沟恤的下场。末两句:“以此穷百年,不如还奄乡”,表示出极端愤慨。陈柞明说此诗“运语极拙,述情颇尽”.语言虽质朴无华,然却写得淋漓尽致。又如《代东武吟行》叙述一位下级军官的悲惨经历。他出生人死,百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而在“肌力尽鞍甲”之后,仅因为是出身低贱的“寒乡士”,结果却被穷老遣归,陷人“刘葵蕾”、“牧鸡豚”的困境。西晋以后,随着汉俗曲的雅化.充溢着上层阶级的情趣,下层人物的形象在文人乐府中几乎绝迹。鲍照能以此种题材人诗,同当时诗坛盛行的缺乏真情实感诗风确是大异其趣的。

尤为可贵的是,鲍照乐府诗蕴有强烈的批判现实精神。他不像西晋诗人那样拘泥于旧题的束缚,而是充分利用它来鞭挞黑暗的政治。他痛斥当权者“食苗实硕鼠,站白信苍蝇”(《代白头吟》),是一群无耻奸邪之徒;尖锐讽刺官场钻营奔竞成风,“一言分硅爵,片善辞草莱。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代放歌行》),曲笔致讥,胜似明言。即使在抒写出世思想的游仙诗中,也寓有抨击社会之意。比如,《代升天行》借汉代咏南朝,指出正是由于朝政腐败,才..穷途悔短计,晚志重长生”,追求超脱;又云:“何当与尔曹,啄腐共吞腥。”方虚谷评此两句说:“视世间卑污苟贱之人,直如禽畜之吞啄腐腥耳。”可见他这种偶尔产生的高蹈愿望,实是不甘同流合污的曲折反映。钟嵘《诗品》说郭璞游仙诗“乃是坎谋咏怀,非列仙之趣也”,我们对鲍照的这类诗篇也可作如是观。

鲍照还有一些洋溢着雄心壮志和爱国激情的边塞诗。他把边塞征战题材较多地引进乐府,为乐府诗开辟了一个新的表现领域。试看《代出自蓟北门行》:

羽橄起边亭,烽火入成阳。征骑屯广武,分兵救朔方。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萧鼓流汉思,放甲被胡霜。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梢,角弓不可张。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疡。

这首诗描写的是一场边境反侵略战争的前奏。先写边境传警,朝廷发兵,然后具体描绘行军艰苦和边地环境的险恶。诗末赞美了为国捐躯的壮烈行为,也宣泄了作者满腔爱国之情。(出自蓟北门行》出自曹植《燕歌行·出自蓟北门》,本来内容无关从军,从鲍照起“备叙征战苦辛之意”,成为唐代边塞诗的前驱。

以上所谈,都是鲍照五言乐府诗。但最能体现他的独特风格、代表他最高成就的,是他的七言和以七言为主的乐府歌行。这是他对旧乐府七言诗加以改造,结合北方民歌所作出的推陈出新的创造,是他对乐府诗发展的重要贡献。代表作就是著名的(拟行路难》十八首,这里且录三首:

旋闺玉界上椒阁,文窗绣户垂绮幕。中有一人字金兰,被服纤罗蕴芳蓉。春燕差池风散梅,开伟对景弄春爵。含歌揽涕恒抱愁,人生几时得为乐。宁作野中之双尧,不愿云间之别鹤。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碟硬垂羽冀。弃里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践,何况我辈孤且直。

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故乡育育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朔风萧条白云飞,胡茄哀急边气寒。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远望得留颜。将死胡马迹,能见妻子难。男儿生世坎坷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拟行路难》十八首,感情奔放狂悠,风格雄肆恢弘,音节错综多变,恍如阳光照射下一股强劲有力的喷泉,飞溅激荡,光彩夺目。因此,它们受到盛行纤巧颓靡诗风的诗坛的侧目和歧视。《南齐书·文学传论》用来贬抑鲍照的“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等语,显然是针对这些作品的,但这也恰恰说明它们确实具有惊人的艺术力量。

这十八首《拟行路难》从内容看未必作于一时一地,但首篇云:“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卒章又说;“对酒叙长篇”,可能经过作者有意识的编排和整理,故把它们视为一组组诗也未尝不可。上面所引三首,原列第三、第六和第十四。第一首写幽闭深闺的妇女的孤寂空虚生活。她宁肯贫贱而双栖,不愿富贵而失偶,反映了被上层统治阶级玩弄的女子对爱情幸福的渴求。第二首用强烈的语调,倾泻了孤寒正直之士对门阀等级制度的不满。第三首描摹一位少壮从军的白首征夫的思乡之情,他眼看将葬身异域,难见妻儿,禁不住为“生世坎坷”而悲叹。十八首《拟行路难》大抵都是这样抓住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不合理现象,通过征人役夫之愁,怨女旷妇之悲,孤门贱士之恨,传达了下层人士的思想情绪,抒发了他对世道不平的无比愤慨和对人生多艰的深刻体验。在写法上,有时喷薄而出,难以遏止;有时掩抑收敛,一唱三叹;但都不同凡响,自出机抒。形式方面,曼声促节,变化超忽,在七言歌行体的发展史上有重要地位。七言诗自曹王《燕歌行》后,在较长的时间里停留在句句用韵、一韵到底的阶段。鲍照突破陈规旧式,隔句用韵,篇中还韵,使七言诗臻于成熟。十八首中,通体七言者有五首,其余皆以七言为主,长短错落而纵横变化,达到了运用自如的境界。沈德潜推崇鲍照乐府“如五丁开山,人世所未有”,就七言歌行言,是并不过分的。

鲍照的乐府诗风格雄健,语言精朗,一扫柔媚纤巧之态,使在文人乐府中消沉已久的现实主义精神再次焕发出耀眼的光芒。缺点是好托古意,虽吟咏的是现实社会,却喜欢披上古典的外衣。如前述那首写百战老将的《代东武吟行》,始则说“出身蒙汉思”,继则又说“张校尉”、“李轻车”,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咏汉代故事。其他一些涉及现实的作品也大都如此。这就削弱了批判的力量。但是,瑕不掩瑜,在刘宋以后漫长的二百年间,“其时乐府能稍存汉魏风骨者,鲍照一人而已”。对他在乐府诗上的成就,理应充分加以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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