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诗经》研究的传统与当下思考

作者:马跃敏

由于中华文化自身传承的固有特点,《诗经》所承载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内涵己远远超出了一部诗集的范畴。虽自先秦以降,经历了文献载体的变迁和文字异形、语言异声的变化,但世人对这一中华元典的探究却从未停止过。《诗经》的学术研究,已经形成了一种“史”的过程,完全可以构建《诗经》学术史,形成专门的“诗经学”。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既要掌握《诗经》研究史上的重要成果,也要善于总结其不足和失误,在新的视角和高度上去探索这一重要元典的当下意义。



首要的问题是,研究《诗经》在今天还有意义吗?研究的题目是否早就做完了?我们先不讲《诗经》作为认识古代社会和研究古代历史的文献学价值,单就其创作艺术及文学功用而言,它不但对中国诗学体系及创作精神影响深远,而且对今天诗歌学的发展及文论研究仍有很强的借鉴意义。关怀民生,贴近生活,批评社会黑暗,追求人类理想的精神也已经纵贯古今,积淀为民族文化意识。朱光潜先生在《中国古代美学简史》一书中说:“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大半是围绕《诗经》而作的评论和总结。”不但中国文论体系深受《诗经》的影响,我国的文学创作体系及诗性言说特征等,也都与对《诗经》的文化阐释、接受、传承的连续机制密不可分。从《诗经》研究史中可以考察出中国文论的基本精神、生成特点,言说方式、思维特征等诸多内容,是解答古代文学及文论“然”及“所以然”的重要途径。冯天瑜先生在其《中华元典精神》一书中首次系统阐述了“元典”的概念,“只有那些具有深刻而广阔的原创性意蕴,又在某一文明民族的历史上长期发挥精神支柱作用的书籍方可称为‘元典’。此之谓元典,从发生学的角度说,即为一种本源意义的哲学文本或者诗性哲学,是其他阐释文本的元语言和元符码。《诗经》是中华精神的元典文化,具有元典诗学精神,体现的是一个民族未被异化的元型文化,它对于民族文化在当代的发展,对于挽救价值迷失和重建价值秩序,克服后殖民主义文化侵袭造成的民族失语危机,具有重要的人文价值和很强的时代意义。诗经研究的历史是观念更新的历史,开放的多元研究是必由之路。我们需要重新审视其合理内核,使其文化精神的原创性转变为当下性。

所以,《诗经》己不单纯是一部古老诗集,更重要的是中华文化元典,是中国文化的代表之一。现在,许多国家的世界文学教材都介绍《诗经》,更有许多国外学者在研究《诗经》,《诗经》已成为一项世界性学术研究。诗经学的研究范畴已大大拓展,呈现出多元的研究模式,从传统的注释、考据、点评到今天的社会分析、艺术比较研究,新方法新视角不断涌现,研究的题目只会越来越多。中国现代诗经学是对传统诗经学的继承、革新和发展,《诗经》是文学作品,我们可以进行文学、文学史和文艺学的研究;它是历史资料,我们可以进行文献学和考古学、历史学的研究;它是先秦汉语的代表,我们可以进行文字、民俗学的研究。此外历代研究中的许多错误需要澄清,许多尚未解决的疑问巫待研究解答。系统论述《诗经》对中国文学及中国文化影响的著作还很少,高质量提高型的《诗经概论》还不多见,严谨的历代研究概况及基本史料和研究性史料的编辑仍需要学者的努力,还有国外研究动态,诗经研究的反思与展望等等。



是否可以以二十世纪为界把《诗经》研究史分为两个部分,即二十世纪前的经学史阶段和二十世纪的现代研究阶段。经学史阶段主要把《诗经》当作阐述封建统治思想的经典,中间虽有汉学、宋学代胜,不乏对中国诗学体系的阐发,却终囿于经学派系之争的藩篱。而现代研究阶段最大的成就是《诗经》作为周人抒情言志的文学文本进入了欣赏和研究的视野。故而,探讨《诗经》学研究的成果与不足亦可以从经学期和现代研究两方面谈起。

《诗经》的诗教理论体系形成于先秦.,从孔孟到荀子完成了《诗经》儒家文学观的莫基。汉魏六朝文学繁荣,文论勃兴,《诗经》一度成为讨论创作及艺术表现方法的关注焦点。到初唐孔颖达的《毛诗正义》问世,则标志着汉学各派的统一。随后朱熹的《诗集传》集中了当时训话、考据的成果,成为宋人集大成的著作,中间初步涉及了《诗经》的文学特征,注重思辩学风。清代于明代音韵学和名物考证基础上,把考据学推到极致,对《诗经》的文字、音韵、训沽、名物进行了浩繁的考证,直到王夫之的《诗译》,讨论《诗经》文学成就才开始变得堂而皇之。不难看出,二千余年的《诗经》研究主要集中在四个层面上:一,关于《诗经》的性质、时代、编订、体制、传授流派和研究流派的研究。二,关于各篇内容和艺术形式的研究。三,对于其中史料的研究。四,文字、音韵、训话、名物的考证研究以及校勘、辑佚等研究资料的研究。《诗经》传统研究很大程度上是符合伦理意识的注疏考据,固守“疏不破注”的教条,严重束缚了学术拓展。“以《诗经》为对象的诗歌理论,或称之为诗经之学,与传统的广义文学概念和政治、伦理功能相联系,成为一种经学化的文学理论。”经学期的《诗经》研究多停留在探讨前人得失的基础上,述而不作,少有新的突破。长达两千多年的附会和衍说,造成了学者“知有经而不知有诗”,穿凿附会的流毒于今尚存。《诗经》成了政治伦理道德教科书,甚至标举到“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迩之事父,远之事君”的地步。加之历代师法家法,门户之见,“诗之所传,弟子所受,一字毋敢出入”,明知有误也要坚持不改,并且多为掩饰,造成谬种流传。此外,以史证诗也被滥用,很多人利用史实随意穿凿附会。崔述在《读风偶拾》中说:“大抵毛诗专事附会。仲与叔皆男子之字,郑国之人不舍数万,其字仲与叔者不知几何也。乃称叔即为共叔,称仲即为祭仲,情势之合与否皆不复问。然则郑有共叔他人即不得复字叔,郑有祭仲他人即不得复字仲乎?”。微言大义者以理说诗,把爱情诗说为“淫奔之词”,把自己认为“无益之诗”强行删去,都到了令人瞳目的地步。刘散批评烦琐的危害说:“分文析义,烦言碎词,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披露说:“幼童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诗经》讨论中,尚且有人为了《静女》一诗的主题及细节,发文多达十几万言,争论什么是“彤管”,什么是“黄”,董作宾竟为此编制了一幅《茅氏家谱》来说明一个“黄”字,可谓极致。可见烦琐的考证成为研究的通病。

二十世纪以降,新方法科学思路随西学东渐,《诗经》研究掀开了新的一页,学者们引进西方相关学科,首先用歌谣观点实现了《诗经》由儒家经典向文学研究对象的转变,并且对《诗经》中人性、人情、人道精神和艺术成就给予相当关注。尤其可贵的是学术思维更加辨证,中西贯通的学术格局初步形成。在这方面,王国维、胡适、闻一多等大师导流于前,研究主体由封建士大夫转变为具有世界眼光的现代型知识分子。王国维创立了文献—考古相结合的学术研究“二重证据法”,闻一多首开用民俗学研究《诗经》的新路。民俗作为独特的社会心理,具有文化的延续性和继承性,属人类学范畴,是我们透视《诗经》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状况的有效视角。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由于静止片面理解马克思主义关于文学艺术的理论,以政治实用主义作为方法论和批评标准,甚至是庸俗社会学批评,曾一度窒息了学术的发展。新时期以来,《诗经》研究异军突起,国外理论及批评思潮对其产生了深远影响,如形式主义,新批评等注重文体内部结构的方法,原型批评方法以及文化人类学方法,另外还有文化分析、文化阐释、文化诗学、文艺文化学、民族学、神话学等方法,一时难以尽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叶舒宪、傅道彬等学者运用文化人类学的研究理念,即精神形式的考古研究,逐步形成三条解读《诗经》的有效途径:原始与现代相结合,中外各民族相比较;共时性和历时性方法并重;文化方法、心理方法和文学本体方法相结合。同时,我们也发现,很多学者研究内容基本雷同,少有新意。普及型的今注、今译、简论、概论等著作已是叠床架屋,而从宏观上研究《诗经》文学成就,观照其对中国文学、中国文化影响的著作很少出现。这些都显露出研究的自发性倾向和缺乏宏观规划的盲目性。如今人类已进入信息时代,学术研究也进入了跨学科、跨文化研究的新时期,史料集中,检索便捷,地下新史料不断发现。我们应该运用新方法,开拓新领域,努力把《诗经》研究提高到一个新层面。



诗经学是一门古老的学术,实现这门学术研究的现代化是历史的必然。为此,必须进行研究观念和方法论的更新。比如:

(一)文化学视角.作为中华文化元典的《诗经》,其内容包括了哲学、政治、历史、伦理道德、礼仪制度、文学艺术等等方面。就其文学性而言,它是言志的,是表达人的情怀的,是抒发作者思想感情的,它需要有灵感的萌发,有美丽的言辞,有丰富的比喻和想象。《诗经》作为中华民族最初的诗,其文学性是蕴涵在原始宗教神学母题中的,只是“在艺术的功能上履行着宗教的使命”。从中可以发掘先民关于宇宙、社会和人生的终极性问题的思考。《诗经》构建了一个具有原创意义的文化格局和精神轴心,形成了与西方迥异的价值文化体系和精神心态。应该说,《诗经》研究中这一人文价值关怀是长期缺席的。《易经·.系辞》云“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的含义就在于它是异于自然界的一整套伦理性的法则和秩序。比如关于“兴”这一重要内涵的传统阐述,主要有两类,一是伦理意识的,一是颇近于文学范畴的。前者如郑玄的“美刺”说,刘艇的“记环譬以托讽”,郑众的“托事于物”,皎然的“取义”说等;后者如孔安国的“引譬连类”,王逸的“引类譬物”,朱熹的“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等。奠定中华文化心理结构的基本上是儒家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的实践理性精神和道家“任自然以得天真”的天人合一精神,而“兴”的意义就在于其融合儒道,成为生命美学的范畴。潘知常先生指出:“我们的美学研究最大失误就在于固执的坚持从主客关系的角度出发去思考美学问题,不论是反映论美学,还是实践论美学,都是如此。”其出发点或许和《诗经》对现实强烈关注、积极的人生态度和乐观精神有神似之处。“文学是文化的一个子系统,文学的发展终究受制于文化模式,而文学又是文化的载体,文学对文化具有超越功能。”“使二者形成相互转化和提升的良性关系。”所以从文化视角出发,建立《诗经》研究的文化视界应该是符合实际而且较为迫切的。

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思维和体用不二的哲学观念使文化和文学密不可分,在这种文化观念统摄下,文学往往处于器用层面上,其独立品格的形成使它与上述思维方式和哲学观念的抗争中形成了巨大张力和韧性的发展。同时,杂文学的观念使文学具有极强的开放包容性。“把文学置于文化背景中考察,既不是新路,也不是什么捷径,既不是苏联模式的作家作品分析,也不是传统的知人论世,而是真正意义的历史文化的考察”。

(二)原型批评的视角.荣格修正了弗罗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创始“分析心理学”,把潜意识改造为原型研究方法论,对现代文学批评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也泽及到对《诗经》的研究,并且不断升温。荣格认为:自原始社会以来,人类具有普遍性的心理经验,长期积累就成为文化积淀,存在于人们共同的潜意识深处,成为文艺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原始意象”。这些原型,主要表现在神话、传说和远古仪式中,考察原型,可以从宏观上把握各种文艺现象的相互联系,总结文艺规律。哈曼说,“诗是人类的母语”。格尔哈德。霍普洛曼说,“诗在词汇中唤起对原始语词的共鸣”。《诗经》作为元典诗学,大部分词汇潜存着深层母语结构中的原型意义,因而词汇本身也便是具有元语言意义的“原始意象”形式。赤家忠认为,《诗经》中的“原始意象”与“兴象”有密切的联系,而且含有宗教的文化蕴含。因此,《诗经》的原始意象形式主要表现在起兴之物的语词,“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起兴之物在先民的观念里具有文化含义的蕴涵,赋予了一定的意识形态,是先民整体宇宙观念和社会观念的具象化。这就是孔子主张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根本原因所在。无论是宗教还是神话,都是最初的哲学,这种混沌式的哲学思维下的起兴之物的文化内涵,在我们今天看来则具有一种象征意义,而且这种象征意义往往具有阐释的含混性和歧义性。更为重要的是,由于道德律令和伦理意识的存在,《诗经》的意象具有独特性,即被赋予一种比喻意义、道德意义和历史意义,很大程度上掩盖了真正的象征意义。因此,从“原型批评”的角度阐释《诗经》的原始意象,一方面是要消除强加的道德观念和政治意识,更为重要的一方面,是从文化阐释角度解读《诗经》。荣格在研究了大量的先民神话以后,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的概念,指出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心理模式,显现形式便是“原始意象”。荣格还指出,“对原始人来讲,只见到日出和日落是不够的,这种外界的观察必须同时也是一种心理活动,就是说太阳运行的过程应代表一位神或英雄的命运,而且归根结底还必须存在于人的灵魂中。”阐释《诗经》的原始意象,要注重心理分析和原型批评的有机结合,即情感本体、心理本体和文学本体批评的相辅相成。

(三)比较文学的视角.《诗经》是全人类共有的文化遗产,诗经学是世界性的学术。从中古期开始,东亚汉字文化圈各国的诗经学绵延至今而不衰,从十八世纪开始,诗经学又是西方汉学的热点。他们对诗经学的跨文化研究确有许多创获。学术无国界,应该互相交流和借鉴。这里所说的比较有两层含义:一是中外比较的研究,一是中国不同历史时期的比较研究,既要有纵向的深度,也要有横向的广度。从中外比较的角度说,因为《诗经》是具有世界意义的著作,尤其是在东亚文化中的影响,虽然不同国家、民族的文化相差甚远,但在基本层面上,可以有许多类似的共识。我们首先应更牢固地树立全球观念,认识到要提高学术水平,要扩大学术影响,必须面向世界。《诗经》作为中国文学源头,具有元典的不朽性,把它放在世界文化的背景下考察其特殊个性,定会有新的发现。正如晋人郭景纯所道:“物不自异,待我而后异,异果在我,非物异化。”从不同时期的角度说,在《诗经》时期,人自身被作为理解和关照客观事物的唯一参照系,即人的意识对物的同化,因而呈现出含混性,即所谓的“同化错失”。闻一多先生特地指出,他的治学方法是“把古书放在古人的生活范畴里去研究。在不同的时期,用历史比较的方法研究《诗经》,“人们最大的忽略在于《诗经》作为文学特征的艺术形象,很少研究当时的社会生活和主体精神的时代特征,以及其中艺术形象塑造中的粗精成败,这恰恰是基础性的东西”。我们常见的是把作品剖解成主题思想、具体的理想意义和反映的社会现实,至于是怎么样由作者的感受转化为诗的,为什么能使几千年后的读者愉悦、紧张,忧愁,愤慨?却鲜有关注。通过比较研究,可以更好地理解《诗经》文本的历史客观性,必有助于《诗经》研究的进一步开掘与拓展。

(四)新的伦理学视角.陈桐生的《论诗教》,认为促成诗教理论的形成因素有四:一是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识到诗乐、艺术以感性形象诉诸人的感情的特点,以艺术作为培养社会成员伦理感情的重要手段;二是春秋战国时期政治外交场合赋诗言志、寓言、比喻、故事的广泛运用,使古人进一步认识到委婉托讽文明风范的价值;三是儒家通过对《诗三百》的解释而使教化具体化;四是《诗三百》确立经典地位之后,统治阶级要求以《诗》教化。诗教理论也就因此提出。李世萍的《论“诗教观”产生之根源及其影响》,以歌颂母爱亲情的诗篇为例说明“诗教观”的本然天成。它对中国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并最终导致“文以载道”观的形成。所以,我们既要多学科综合研究,又要进行跨文化比较研究,运用新视角进行新的探索。

展开全文 APP阅读
©版权说明:本文由用户发布,汉程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若内容存在侵权或错误,请进行举报或反馈。 [我要投稿]

精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