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毛诗正义》与李白诗歌

作者:谢建忠
李白尽管受多种思想文化的影响,但他追求儒家人格理想和宏大志向仍然是其人生奋斗的主导方面,尽管李白诗歌充满人生浪漫情怀和奔放飘逸风格,但其诗中人生不幸的怨悱、政治时局的忧患和激怒哀怨的诗风,依然是其创作的主要倾向,更是其诗歌植根现实人生体验所凝聚的一种审美价值取向。而这正与《毛诗正义》经学阐释的深刻影响直接相关。

一、《毛诗正义》与李白诗歌人生命运的抒写

李白的许多诗歌采用《毛诗正义》的经学阐释意义来抒写人生命运的体验,或者表现自己怀才不遇的处境,或者抒写自我悲剧命运,并喷发哀怨激越的悲愤之情,以表达心中的不平体验。例如《古风》其四十五,此诗前四句以奔放激烈的笔触勾勒渲染宇宙天地间狂飙横暴,席卷摧落万物,天空阴霾重重,夕阳昏暗惨淡无光,大海惊涛骇浪激荡,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似的一片恐怖黑暗狂乱振荡景象,各家注本皆以为具有比兴象征之义。在此宏观背景的衬托下,接着二句一转千钧之笔以龙凤摆脱网罗后的飘摇无归来象征人生或者自我摆脱命运重大挫折后的迷茫彷徨感受,最后二句“去去乘白驹,空山咏场藿”用《小雅·自驹》及其经学阐释意义来结千里来龙之穴,以抒发诗人怀才不遇的哀怨。《小雅·白驹》的《笺》曰“刺其不能留贤也”,这是对《白驹》总主题的概括;其余各章句还有具体的经学阐释。通观《序》、《笺》、《疏》的阐释,李白《古风》其四十五的结尾二句正是用《小雅·白驹》上述经学阐释意义来表达自己欲乘白驹归隐空谷的意愿,而这意愿的动机正是对“弃贤”的一种反讽,看似意欲解脱的诗歌结尾中流露出怀才不遇的深沉哀怨。

李白诗里比较集中采用了《小雅·青蝇》及其经学阐释的有关语汇来表现自我不幸遭遇的感受体验。青蝇出自《小雅·青蝇》,孔颖达《疏》曰:“以兴彼往来者,谗倭之人也……谓当今之王者,无得信受此谗人之言也”,孔颖达把《序》的“大夫刺幽王”改造为“谓当今之王者,无得信受此谗人之言”,表现了唐代经学阐释通经以致当下之用的意识,体现了诗教中刺上规谏的一面。李白诗有6个“青蝇”用例,占《金唐诗》22个用例总数的四分之一,于此可以听见李白遭谗抒愤的强烈声音。李白《赠澡阳宋少府陟》、《书情赠蔡舍人雄》等运用《小雅·青蝇》及其经学阐释来构建自己的抒情诗,以表达对谗佞颠倒黑白、权奸残害贤士的一腔愤怒,抒写自己无辜遭谗人谮毁的政治悲剧。

李白用《毛诗正义》的经学阐释意义来抒写所蒙谮毁的诗歌当以其《雪谗诗赠友人》为最,全诗共九处出自《毛诗》。《雪谗诗赠友人》“坦荡君子,无悦簧言”出自《小雅·巧言》,李白的诗句实为深受谗言之害者向在位君子的坦诚铮谏,颇类“君子在位之人,见谗人之言,如怒责之,则此乱庶几可疾止……君子何不怒谗而福贤。以止乱乎”的诗化表达。各家注评者多以为此诗中的谗人暗指杨贵妃等,从《雪谗诗赠友人》的“彼人之猖狂,不如鹊之疆疆。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和此诗语境看,李白此诗中的谗人确当为宫廷里的显贵男女。《鄘风·鹑之奔奔》的《序》说:“刺卫宣姜也。卫人以为,宣姜,鹑鹊之不若也”,李白诗所表达的正是指唐王朝宫廷里有极高地位身份的苟合男女。此诗把谗人视为“天维荡复”的直接根源,其憎恶之情溢于言表。如果说这种憎恶带有那个时代正直知识分子共同的政治抒情性,那么“拾尘掇蜂,疑圣猜贤。哀哉悲夫!谁察予之贞坚?”“人生实难,逢此织罗。积毁销金,沉忧作歌”等诗句所直接抒写的则是诗人源于无辜蒙冤、遭谗被谮的个人政治悲剧命运而喷发的激烈呐喊和深沉忧愤。

二、《毛诗正义》与李白诗歌政治忧患的表达

李白的政治抒情诗多所采用《毛诗正义》的经学阐释意义来表达对王政衰微的忧患和国家动乱的怨怒,这种忧患和怨怒本质上属于来自经学阐释的通经致用传统,但在创作中却转换为文学的批判现实精神,尽管其批判的起点和归宿乃在维护王道政教的统治,带有那个时代的局限。李白诗歌采用《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意义表达对王政衰微的忧患和国家动乱的怨怒者相对集中在组诗《古风》五十九首的部分作品里,如《古风》其二“螮蝀入紫微,大明夷朝晖”,“螮蝀”出自《鄘风·蝃蝀》“蝃蝀在东,莫之敢指”,按照《序》、《疏》的阐释,蝃蝀是虹,虹是女子淫奔。夫妇过礼淫行的象征。紫微,汉唐以来有以天象喻人世、紫微喻帝宫之说,那么李白此句可以理解为:宫廷中出现了有伤风化的男女非礼之事即妄自淫行夫妇之事,颇类似今天所谓的宫廷绯闻。李白下句“大明夷朝晖”中的“大明”出自《大雅·大明》,综合其《序》、《笺》、《疏》的阐释,所谓“大明”在《毛诗》经学阐释里指文、武王日益广大的明德,而这明德又会通过天象昭示出来,《李白集》里还有两例也是明德之意,如《为宋中丞自荐表》“陛下大明广运,至德无偏”,《崇明寺佛顶尊胜陆罗尼幢颂并序》“圣君垂拱南面,穆清而居,大明广运,无幽不烛”,根据语境皆应解为唐代帝王广施明德于天下之意。故我认为李白“大明夷朝晖”接上句当理解为帝王光芒万丈的明德被宫廷中肆无忌惮的绯闻损伤了光辉。李白把龌龊的宫廷丑陋视为王道衰微的表征,故其诗末抒写了自己终日深沉的忧患和无奈的感伤哀怨。

再如《古风》其二十九“王风何怨怒,世道终纷挈”,“怨怒”出自《毛诗序》:“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关于《王风》的称谓,《毛诗》的经学阐释者是把其与政教衰微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故《王风》十篇的经学阐释充满了以王政衰微、乱世之音为背景,以“怨以怒”为总体特征的政治忧患情绪。从《毛诗》经学阐释还可清楚看到,所谓乱世之音的怨、怒、闵、刺都是以恢复文、武、周公为代表的周代王政教化为指归,都是使世道之乱弃恶向善。使王政之衰重振王纲,李白的“王风何怨怒,世道终纷挈”除了表现以王政衰微、乱世之音为背景,以“怨以怒”为总体特征的政治忧患情绪外,亦当有欲图使世道之乱弃恶向善、使王政之衰重振王纲的政治向往。只不过这种政治向往没有机会来实现,故其诗结尾“临歧胡咄嗟”流露出一种怀才不遇的彷徨激愤情绪。明人徐祯卿所说的“此篇白厌世乱而思去之之词也”,并未探得此篇之骊珠。

《古风》五十九首受《毛诗》及其经学阐释观念的影响是比较明显的,如《古风》其三十五“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上句“大雅思文王”中《文王》是《大雅》之首,《序》曰:“《文王》,文王受命作周也”,所谓“受命作周”按孔颖达的理解包括了两个部分,一是受天命而王天下制立周邦,这一部分已成为辉煌历史而使后代瞻仰,二是用文王为法,其法可则于后,即《文王》诗句“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孔颖达的阐释正在于提醒当今唐代帝王应效法文王之道。这也是《大雅,文王》的经学阐释所阐扬出来的王道政教精神。李白所谓的“思《文王》”也就是思慕《大雅·文王》经学阐释所标举的王道政教在当下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复现。李白的“颂声久崩沦”实际上与赵歧注《孟子·离娄下》:“大平道衰,王迹止熄,《颂》声不作,故《诗》亡。《春秋》拨乱,作于衰世也”如出一辙,所谓“颂声久崩沦”与“《颂》声不作”庶几同义,同样反映了感叹当下王道衰微、王者迹熄的一种政治忧患意识,并透露了李白对当下政治的焦虑情绪。 

三、《毛诗正义》与李白诗歌人伦情怀的袒露

李白的不少诗歌采用《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意义来表达对社会生活中人际之间往来酬唱的当下感受与情感体验。例如《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前荣后枯相反复,何惜余光及棣华”、《赠从兄襄阳少府皓》“棣华傥不接,甘与秋草同”、《秋夜宿龙门香山寺奉寄王方城十七丈奉国莹上人从弟幼成令问》“桂枝坐萧瑟。棣华不复同。流恨寄伊水,盈盈焉可同”和《君马黄》“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后一例“急难”用《小雅·常棣》“兄弟急难”,《传》曰:“急难,言兄弟之相救于急难”,此例用来表达朋友相知当如兄弟,兄弟有急难当援手以助之意。前三例皆出《小雅·常棣》首章“常棣之华,鄂不韡韡”,郑《笺》曰:“兴者,喻弟以敬事兄,兄以荣覆弟,恩义之显亦韡韡然”,第一例用来表达希望其兄李粲荣达的余光复罩以显其恩义,第二例表达倘若吾兄不施“以荣复弟”之恩义,吾将甘心与秋草同枯之意,第三例抒发了自我冷落孤独的感受,不能跟从弟幼成、令问二人长享兄弟恩义的叹惜,以及将离情别恨寄托于伊水的体验,这三例都把包含有《毛诗》经学阐释意义的“棣华”摘取来如融灵丹一粒而化为自己诗歌的意象,以抒写自我的感受与体验。如《酬谈少府》“三事或可羞,匈奴哂千秋”,“匈奴”句用《汉书·车千秋传》故事,“三事”则用《小雅·雨无正》“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诸侯,莫肯朝夕”以及孔《疏》的阐释意义,三事大夫不肯早起夜卧以勤国事与车千秋无贤而居相位之间,构成一种志大心壮者屈居下层而无德无贤者却身居显宦的人生命运对照,产生出对照结构的艺术张力,来刺当下尸位素餐的公侯贵宦,并表达了对谈少府的同情,从而流露出深挚的朋友情义。

《毛诗正义》语汇、意义用例较多的酬唱赠答作品可以李白《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为代表,此诗为五言古体长篇,朱谏评此诗“词气典雅而切实”,与此诗较为密集地采用《毛诗》语汇及其经学阐释意义不无一定的关系。李白酬唱赠答等这类诗的主要目的在于朋友之间的交流沟通,而其交流沟通必须依赖共通的语境,那个时代的共通语境自然包括了诸如语言、文化、习俗等多种因素的构成,《毛诗》及其经学阐释就是那个时代语境的构成因素之一,李白的这类诗采用《毛诗》及其经学阐释来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理解、感受、体验和判断等复杂思维、内心情感,是顺应和同化该语境的一个明证,同时又真挚地抒写了朋友之间患难相知的沉重情怀。

四、《毛诗正义》与李白诗歌的象征艺术

《毛诗》的经学阐释把“兴”作为一种政教阐释策略并大量加以运用。这种阐释策略。往往被后代诗人转换为用“比兴”来进行创作的艺术表现方法。唐人写男女相思、相怨、追求、失落的抒情诗,就往往渊源于《毛诗》经学阐释的这种阐释策略。

李白多写男女相思、相怨、追求、失落的抒情诗,这类抒情诗往往跟《毛诗》的经学阐释紧密关联。李白强烈追求君臣遇合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展示辅弼君主匡济天下的大志,而现实社会却往往不给他提供君臣相遇的机会,使其大鹏展翅的宏图无由实现,他心态往往处于追求与失落的二难尴尬境地,其心灵中的追求、相思、苦闷、失落、哀怨情绪要通过诗歌艺术抒发出来时,以男女譬君臣的表现艺术策略便成为他创作的一种选择。李白常用比较圆融的“男女譬君臣”艺术来表现自我的心灵追求与苦闷。如《古风》五十九首、《秦女卷衣》、《长相思》、《感兴》等。李白的诗把“以男女譬君臣”的抒情艺术推进到相当完满的境界,其《长相思》、《感兴》等堪为代表。这两首诗尽管吸取了唐前诗歌的多种优秀艺术传统,但整体构思却离不开《毛诗》经学阐释“男女譬君臣”的阐释策略所转换成的创作艺术,其君臣相遇的心灵独白被男女相思、相求、相怨的意象构思抒发了出来。《感兴六首》之五带有《毛诗》及其经学阐释的明显渊源,《邶风,简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郑《笺》有云“我谁思乎?思周室之贤者,以其宜荐硕人,与在王位”,李白诗的“西国有美女”即与“西方美人”形神相关。《感兴》诗的“配君子”亦与《毛诗序》的“《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神髓一脉相承。萧士赟说其“思见君子,尽心以事之,与共禄位也”,是有道理的。《长相思》更是把“男女譬君臣”的表现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诗歌抒写一种相思、相求、相怨的心灵曲折更富有追求与失落所构成的情感张力,隐含在整体诗歌意境中的深沉心灵独白欲露而不显、象外而有象。故《唐宋诗醇》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不胜沦落之感。《卫风》(当为:邶风)曰: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楚辞》曰:恐美人之迟暮。贤者穷于不遇,而不敢忘君。斯忠厚之旨也。辞清意婉,妙于言情。”李白的诗以天才浪漫、飘逸奔放著称于世,然而他这一类杰出的抒情诗,却是在虚构的男女相思、相求、相怨浪漫故事中,向读者叙述自己的人生现实遭遇,倾吐心灵世界哀怨不尽的苦闷,编织自我命运的象征画面,尽管这一类诗依然不乏浪漫的想象力和美人云端的飘逸倩影,但其诗歌意境中浓郁的现实意味和痛苦的心灵煎熬,却使读者可以感受到诗人灵魂的悲剧和审美的震撼。

综上可见,李白接受和运用《毛诗正义》的经学阐释资源来进行诗歌创作,是个铁的历史事实,并成为其诗歌创作总体内涵与艺术的重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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