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黛合一”的象征意义

作者:荆煜君

“钗黛合一”是俞平伯先生于1922年出版的《红楼梦辨》中首次提出的观点:“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上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妙,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其文本依据是:一,太虚幻境中薄命司正册将钗黛合写为一图、合吟为一诗,而其他女子则一人一图一诗;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将一女子许配于宝玉。这女子“乳名兼美字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俞平伯先生的“钗黛合一”说侧重的是“钗黛每每并提”,在艺术上起到了对比映衬、相反相成的作用,但未能顾及“兼美”一词的含义。后人对俞先生的观点有批评,有认可,有进一步的阐发。由于《红楼梦》是从书名、人名到物名都包含象征意义的一部奇书,本文尝试在前人论述的基础上,结合曹雪芹的性格和命运,解读蕴含在“钗黛合一”即“兼美”意象之中的、作者欲言未言的象征意义。


“钗黛合一”是作者通过贾宝玉表现出的对女性的审美理想。

从外表上看,薛宝钗和林黛玉代表了中国古典女性美的两种典型,即“环肥”、“燕瘦”。小说第二十七回的回目“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就明确地以杨妃、飞燕指代宝钗和黛玉。从性情气质上看,秦可卿行事的温柔和平,临终托梦的深谋远虑,甚至于她的香气袭人、铺陈华丽的卧室,则代表了成熟女性的绰约风韵。
梦游太虚幻境时的贾宝玉大概十二三岁,属于刚入青春期的少男。“从心理学分析,少男少女进入青春期之初,对异性的情感还很不稳定,爱慕中感性几乎压倒一切,理性成分很少,而且往往希望自己将来的妻子或丈夫兼有几个人的优点。”①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愿望的实现。贾宝玉梦见“乳名兼美字可卿者”,正是他青春少男愿望的反映。潜意识中,他既眷恋宝钗“鲜艳妩媚”的姿容,又喜爱黛玉“风流袅娜”的气质,同时还倾慕秦可卿成熟的风韵。这种“兼美”的爱慕还不是成熟的爱情,和后来宝黛二人志同道合的“知己之爱”不在同一个精神层面上。曹雪芹将爱情写成由爱慕外表的美丽到注重心灵的契合,由不成熟到成熟的发展过程,不同于以往小说戏剧中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的爱情俗套,因而更自然真切、更动人心魄。

只是宝玉梦中的“兼美”毕竟是“太虚幻境”中的女子,这喻示了在现实世界中,“她”终究是虚幻的妄想,是不可能存在的,恰似红尘中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一样。“兼美”只能是存在于曹雪芹笔下、贾宝玉梦中的理想女性形象。



“钗黛合一”是作者理想化的人生哲学。

十八世纪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对哲学下过一个绝妙的定义:“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这里所说的家园,并不是指某国某地那样具体的家乡,而是指精神的家园,哲学意义上的家园,内心的家园。”②既然哲学可以这样理解,那么人生哲学就是人生在世的处世态度,决定这种处世态度的是非利弊价值观就是可以令一个人心灵安适的精神家园。薛宝钗和林黛玉的思想性格,反映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哲学,展现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命运。

(一)薛宝钗所体现出的人生哲学可以称为现实主义的入世哲学。

1.入世哲学首先表现在她随分从时的正统思想。

封建社会末期的正统思想要求男子要“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女子要“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作者在小说第五、八回介绍宝钗的时候,用了两个同义词:“随分从时”、“安分随时”,点明宝钗的性格底色,以后对这一底色又反复皴染。例如小说中多次提到她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以立身扬名,引得宝玉十分反感。她教导黛玉不要读杂书:“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第四十二回)她批评湘云、香菱谈诗:“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第四十九回)她评价黛玉做《五美吟》:“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第六十四回)从中可见宝钗思想中谨守封建道德教条、不重文学艺术只重实用功利的特点。
封建正统思想还非常讲究上下尊卑的秩序。这表现在宝钗常常为人诟病的评价金钏之死的言谈中:“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第三十二回)还表现在她安慰无辜遭打的平儿的话:“他(凤姐)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第四十四回)这些话语透露出宝钗意识中强烈的等级秩序感。

今天看来,这种随分从时的正统思想散发着久埋地下的腐败气息,但在当时的社会,这才是符合世情的主流思想,因此她深得主流社会代表人物贾母、王夫人、元春的青睐。

2.入世哲学还表现在她具有通达世事人情的生存智慧。

小说第五回有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宝玉见了极厌,宝钗却做得极好。

宝钗的“世事洞明”。出身于皇商之家的宝钗因为“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具有精明的经济头脑。宝钗懂得“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她不仅极口赞扬探春的承包制,而且拾遗补缺,从人性自私逐利的角度提出利益均沾的补充措施,使得众人感服。众千金小姐不解当票为何物而宝钗明白,因为她们家就开着当铺。在荣国府当了半辈子家的王夫人不懂得参行牟利的手脚而宝钗知道,因为她们家铺子常和参行交易。家庭环境的历练使得她的经济头脑与王熙凤堪有一比,只是宝钗言说之间有学问提着,不似凤姐那般“流入世俗去了”。

宝钗的“人情练达”。在贾府这个派系复杂的大家族中,她抱着“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为客之道,和各方面的人保持着一种合宜得体的关系,连著名的是非女人赵姨娘都夸她“又展样,又大方”。同时,她注意揣摩和迎合贾府统治者的心意,以博取他们的好感。例如贾母给宝钗做生日,问她爱听什么戏,爱吃什么东西,她就按贾母平时的爱好回答。她曾当面奉承贾母:“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也巧不过老太太去。”结果是贾母夸奖她:“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第三十五回)再如王夫人为金钏之死内疚的时候,她赶去以主仆之理安慰姨娘,并送上两套衣裳为死者装裹。王夫人感叹家道中落,配药时二两好人参都没有,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第七十七回)相比于凤姐在老太太面前露骨的拍马逢迎,宝钗这种自持身份的淡然话语显得自然天成,应该特别迎合王夫人的心情。

宝钗因为明世事通人情而知进退。作为寄居贾家的亲戚,平日她从不涉及贾家的纷争。但管家的凤姐病倒,王夫人亲口嘱托了她三五回,她才参与了理家工作,并展示了自己在平衡人际关系方面的卓越才能。她住在大观园时与众姐妹亲如一家,但听到抄检的消息,立刻以体面的理由搬出园子。王蒙评价:薛宝钗的表现堪称是文化理想的化身:进退有据,刚柔得度,行止得体,藏用俱时。这实是一种政治家的素质。③ 

(二)林黛玉所体现出的人生哲学可以称为理想主义的出世哲学。

1.出世哲学首先表现在她超凡脱俗的非正统思想。

前世为“绛珠小草”、“绛珠仙子”的神话背景暗示了今生的林黛玉具有不同凡俗的品性。

黛玉是诗的精灵。在芸芸众生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教条时,黛玉以其出众的“咏絮才”卓然于世。元妃省亲之夜,黛玉的题咏已让元春另眼相看,替宝玉捉刀的那首《杏帘在望》更受到元春的特别赞誉。以后历次的诗社活动,咏白海棠、咏菊、咏雪、咏柳絮,黛玉都表现得才思敏捷、自信快乐。诗社之外的日常生活中,无论是花谢花飞的暮春,还是雨滴竹梢的秋日黄昏;无论是自家身世的飘零,还是世上红颜的薄命,都引动她缠绵的思绪,不尽的诗情。宝钗也善诗,但她视诗词为小道,她写诗用的是学问和技巧;而黛玉将诗作为情感的寄托,诗里浸着她的心血和泪水。

黛玉是情的化身。在婚姻听命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背景下,在外祖母评说戏中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道德训教中,黛玉执着于心中的那份情。她和宝玉情趣相投,同样厌恶为功名利禄而蝇营狗苟,同样感受着生命的孤独和欢悦,同样追求着个体的幸福,两人产生了真挚的恋情。为了这份情,她猜疑、嫉妒、惧怕、忧伤,流尽了所有的泪水。

2.出世哲学还表现在她孤标傲世的理想节操。

林黛玉住在“窗前亦有千竿竹”的潇湘馆,她做的《问菊》诗透露出“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的清高,她掣到的花签是“风露清愁”的芙蓉,她理想的归宿是“质本洁来还洁去”,这一切象征了黛玉“出世”的品格与节操。

黛玉是天然率真的。她心情愉快的时候会顺手抓两把钱给怡红院送茶叶来的小丫头,她感到周瑞家的送宫花有意歧视自己时会冷笑着发泄不满。她嫉妒金玉之论,疑心宝钗“心里藏奸”,常常讽刺挖苦,当她一旦感受到了宝钗的宽厚情意,她就真诚检讨。她外表孤高自许,内心不乏热忱,她耐心教香菱做诗,与丫鬟紫鹃情如姐妹。

黛玉懂世故但不世故。初入荣府,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连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的习惯都改了过来。奔父丧归来,也懂得“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她看出凤姐的行事风格,知道“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第三十五回)。每常闲了,她也会算计家里的开支,明白“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俭省,必致后手不接”(第六十二回)。对于人情世故,她虽不如宝钗通达,但也不是不懂,只是她从不弄世故。小说中从未见她像凤姐、宝钗那样刻意逢迎贾母、王夫人等实权人物,对赵姨娘等恶俗的女人,她也只是礼让,从未见她像宝钗似的主动交接。

(三)“钗黛合一”体现的是“兼美”的人生理想。

1.“任是无情也动人”是作者对现实主义者的客观评价。

薛宝钗所体现出的入世哲学是世故的、随俗的,符合现实社会实用功利的原则,往往畅行无阻,甚至获得成功。其上品具有政治家的素质:洞明世事、练达人情、韬略在胸、因时而化,如历史上的范蠡、张良、萧何等;其中下品具有极强的世俗生存能力:世故圆滑、庸俗奸诈、随波逐流、如鱼得水,即为市井小民或小人。小说中宝钗身上隐约展现其上品风格;凤姐在表现理家才能时是上品,在弄权贪财时是下品。

前八十回中的宝钗还只是居住在大观园中未出阁的小姐,远离大的是非漩涡,她的入世哲学虽然因为“重理不重情”稍显冷酷,但她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是令人叹服甚而仰视的。然而宝玉有个著名的论断: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就变成没有光彩宝色的死珠了;再老了,竟是鱼眼睛了。揭示的是清净洁白的女儿身陷世俗的烟火逐渐蜕变的过程。不知佚稿中走出大观园升格为宝二奶奶的宝钗面对家族颓势会有何种作为,她会在官府上下打点吗?会开当铺牟高利吗?宝钗可是深知“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的现实并认同它的存在的。在理想主义者看来,这种人生哲学未免“无情”甚而“无义”,但谁都不能否认它在世俗社会顽强的生命力,所以作者评价它“任是无情也动人”。

2.“莫怨东风当自嗟”是作者对理想主义者的无奈喟叹。

林黛玉所体现出的出世哲学是率真的、脱俗的,代表着人们纯真唯美的理想、情与爱的追求,但在滚滚红尘中却常常碰壁甚至寸步难行。正如学者吴宓所说:“黛玉一诗人,与宝玉性情根本契合,应为匹配,而黛玉卒不得为宝玉妇。作者不特为黛玉伤,亦借黛玉以写人在社会中成败之实况也。”④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失败的例子比比皆是:屈原、陶潜、嵇康、阮籍、李白、苏轼……便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何尝不是如此呢?

许多研究者都认可贾宝玉身上有曹雪芹的影子,其实林黛玉身上也有曹雪芹的影子。曹雪芹的朋友张宜泉在《题芹溪居士》诗中这样描摹他的人格:“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⑤大量的研究认为:曹雪芹是一个性格傲岸、愤世嫉俗的文人,晚年过着“举家食粥”的困顿生活,倾十年心力创作《石头记》,终因幼子夭折,感伤成疾,一病无医,于“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甲戌本第一回眉批)。这种性格与命运与他书中的女主人公何其相似!林黛玉孤标傲世,懂世故而不世故;曹雪芹愤世嫉俗,深谙世情而不入世情。我们看他写四大家族官官相护,王熙凤玩转官场,刘姥姥到豪门打秋风,贾芸和小红创造条件抓住机遇巴高望上,若没有对世情的洞悉与把握怎写得这样入木三分!但他怎么生活得那么穷困潦倒呢?虽然家族的败落断绝了他“补天”济世的仕进之路,但凭着卓然的才华,他只要稍稍低一低高昂的头颅,可能就不会落入如此悲凉的境地,当然,也可能不会给后人留下一部伟大的《红楼梦》了。

聪明如曹雪芹,当然明白性格决定命运的道理,他在黛玉掣的花签背面引了一句古诗“莫怨东风当自嗟”感叹黛玉的命运,他何尝不是在感叹自身的命运?

3.“钗黛合一”是作者希望兼具二者之美处世的理想。

钗黛对香菱的指导颇具象征意义:宝钗教香菱做人,黛玉教香菱做诗。最终,善做诗的黛玉成了精神上的胜利者,现实中的失败者;善做人的宝钗成了现实中的胜利者,精神上的失败者。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入世与出世,各饶其美、各具其陋:宝钗的入世哲学适应现实但难免世故庸俗,黛玉的出世哲学清高脱俗却难容于世。作者通过“钗黛合一”的意象,试图传达给读者一种“兼美”的人生理想:以黛玉般脱俗的性灵,如宝钗般处理世俗的事务。借用一句现代社会的格言为:以出世的精神,过入世的生活。



“钗黛合一”的象征意义无论是对女性的审美理想,还是“兼美”的人生哲学,都存在于缥缈的太虚幻境,都是一场绮丽的红楼之梦,好似陶潜的桃花源,令人神往,使人追求。人类恰恰是在对理想的神往与追求中,走向愈加灿烂的文明。

① 周思源:《周思源看红楼》,中华书局,2005年6月第1版,第20页。

② 赵鑫珊:《科学·艺术·哲学断想》,第4页。

③ 王蒙:《王蒙活说红楼梦》,作家出版社,2005年6月第1版,第76页。

④ 中国红楼梦学会:《话说〈红楼梦〉中人》,崇文书局,2006年11月第1版,第150页。

⑤ 刘梦溪等:《红楼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8月第1版,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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