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戚年往忧世不治”——曹操《短歌行》赏析

作者:肖旭
曹操不但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一个杰出的诗人,是建安文学新局面的开创者。

曹操(l55—220)字孟德,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他靠着镇压黄巾起义,发展了自己的势力。献帝初年随袁绍伐董卓,后迎献帝迁都许昌,自己做了大将军和丞相,成为北方的实际统治者。曹操接受了农民起义的教训,采取打击豪强,抑制兼并等有利于发展生产的政策,同时不拘一格唯才是举,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批人才。因为采取了这些措施,他得以逐步统一北方,且为统一全国奠定了基础。打击豪强和统一中国是曹操一生中的两项主要活动,这是符合历史发展要求的。

曹操的诗今存二十余首,全是乐府。一部分诗描写汉末战乱和人民的苦难。《薤露行》对何进误国、董卓殃民有很真实的描绘。《蒿里行》揭露初平元年袁绍等人兴兵讨伐董卓,内部混战的情形,突出地写了军阀混战所造成的惨象:“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遣一,念之断人肠。”《苦寒行》和《却东西门行》描写征人的生活和他们的思乡之情十分逼真。

曹操还有一些诗歌表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对酒》:“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在《度关山》中他说人君应该勤苦节俭,省刑薄赋。

曹操另一部分诗表现了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充满积极进取的精神。
《短歌行》是汉乐府的旧题,属于《相和歌·平调曲》,这就是说它本来是一个乐曲的名称。曹操的这首诗是“拟乐府”,就是运用乐府旧曲来补作新词。这首诗通过丰富的感情色彩和优美的意境表现了很有政治性的思想内容,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表现了求贤若渴的心情。

东汉末年农民起义之后,出现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地主阶级的各个代表人物早就从历史经验中懂得了“得人者昌,失人者亡”的道理,所以他们在互相吞并厮杀的同时,也展开了一场争夺人才的激烈斗争。其中曹操、孙权和刘备干得都比较出色,网罗到不少人才,这也是后来形成鼎足三分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单说曹操,他下过《求贤令》、《求逸材令》,起了很大的政治影响;而《短歌行》实际上正是诗化了的《求贤令》或《求逸材令》。正因为运用了诗歌的形式,含有丰富的抒情成分,所以就能起到独特的感染作用,有力地宣传了他所坚持的政治主张,配合了他所颁发的政令。《短歌行》作为一首诗,抒发了《求贤令》一类的公文法令所不能抒发的深细婉转的思想感情,因而也就起到了公文法令所不能起的作用。《短歌行》是一首宴飨宾友的四言乐府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首诗可以分成四段:

第一段:“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一段感叹人生短促。人生好比早上的露水,很快就消失了。自己的盛年也已经过去,过去的日子苦于太多了。想到这里,自己的心情很感慨,藏在内心深处的心事不能忘怀。用什么来解忧呢?只能借酒浇愁。“杜康”,相传是发明酒的人,这是用来指酒。“唯有杜康”,只有用酒来浇愁了。
第二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一段用了《诗经》里的成句,好像是信手拈来的,把《诗经》里的现成句子用到自己的诗里表达了自己的感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四句,情味就特别深长。第一、二句用了《诗经·郑风·子衿》首章中的两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衿是衣襟,青衿是周代学子穿的服装。“悠悠”是长远的样子。这里用来形容思慕的感情悠悠不断,对穿着青衿的人思慕的感情悠悠不断。这本是一首情诗,写一个女子思念那个穿着青色衣领的小伙子。曹操灵活地、巧妙地把其中的句子用到自己诗里,表现他对贤才的思慕之情。接下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两句,是曹操自己的句子。意思是说:“就是为了你的缘故,使我难以忘怀。”“沉吟”就是低吟的意思,是一个人在有什么心事,在思考时的表情。是说他为了思念贤士,所以一直低低地吟咏《子衿》这首诗。这一形象就很富有情致,而尤其值得玩味的是,《诗经》原诗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两句之下还有两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意思是:“虽然我没有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个音信呢?”曹操在诗里没有引用这后两句,可是他的意思却包含了这两句。实际上就是告诉那些在野的人士,说纵然我不曾去请你,你也可以主动到我这里来。由这一层含而不露而又意味深长的意思可以看出,他那“求才”的用心确实极为周到,所以很有感人的力量。

下面“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四句完全用《诗经·小雅·鹿鸣》里的成句。大意是说:“就好像鹿在原野上欢叫着吃艾蒿一样(苹,是一种草,即艾、蒿),我高兴地奏乐设宴来接待我的朋友。”这一段前面四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是写他没有得到贤才时的忧虑和思慕的心情,后面四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是想象他得到贤才后的喜悦。二者结合在一起,诗人求贤若渴的心情就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后四句描写宾主欢宴的情景,意思是说只要你们到我这里来,我是一定会待以“嘉宾”之礼的,我们是能够融洽相处并合作的;这实际是许诺言,作宣传,然而却写得含蓄雅致,一点也没有宣传的味道。

在第一段里他说自己“幽思难忘”,不能忘怀自己的心事,那么,他的“幽思”是什么呢?表面看来是因为人生短促,再深入一层去理解,我想是因为人生短促,他的壮志不能实现,是因为得不到贤才来帮助他实现统一天下的理想,遂而产生这样的幽思。所以下面就接着写他得不到贤才时的忧虑和得到贤才以后的喜悦。

第三段“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这一段前四句又回过来写没有得到贤才时候的忧虑,后四句再写得到贤才以后的喜悦。还是从两方面反复地表达自己的求才若渴的心情。“明明如月,何时可掇?”这个“掇”字是根据《昭明文选》。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里是“何时何辍”。“辍”是“停止”的意思。如果作“辍”,意思是说:“那光明的月亮不断运行,何时才能停止呢?我的忧虑从心里产生出来也是不可断绝的。”如果作“掇”,意思就不同了。《文选》李善注,“掇”是拾取的意思,“明明如月”可以理解为月光,月光不可拾起来,我的忧虑也是不可收拾的,不能断绝的。这一段后四句“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陌”和“阡”是田间的小路。“枉”是枉驾的意思。他想象那些贤才穿过阡陌,穿过田间小路,枉驾来到我身边,问候我探望我。自己设宴招待他们,心里想着往日的交情。“契阔”在这里有久别重逢的意思,好久没有见面了,现在又聚在一起,举行这样的宴会,心里不免想起往日的交情。

第四段“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是这首诗里最精彩的部分。“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里的“乌鹊”比喻贤才。意思是说,就好像月夜里的乌鹊找不到可靠的归宿那样,那些犹豫不定的人才,他们在三国鼎立的局面下一时无所适从,在四处寻找自己的依靠。所以曹操用乌鹊绕树,何枝可依的情景来启发他们,不要三心二意,要善于择枝而栖,赶紧到自己这一边来。这四句诗生动地刻画了那些犹豫彷徨者的处境和心情,然而作者不仅丝毫未加指责,反而在浓郁的诗意中透露着对这些人的关心和同情。这恰恰说明曹操很会做思想工作,完全是以通情达理的姿态来吸引和争取人才。这既是准确而形象的写景笔墨,同时也有比喻的深意。这几句是从贤才的角度来说,贤才都想找到一个依靠。下面四句是从自己方面来说:“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是用《管子》的典故。《管子·形势解》:“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海水可以容纳各处来的水,才汇成大海,山不辞土石,才能那样高,一个贤明的君主不厌人,所以才能有很多人来为他服务。“周公吐哺”是用《韩诗外传》所记载的周公的故事。相传周公礼贤纳士,他吃饭时有人来拜访他,马上吐出嘴里正在咀嚼的食物去接待客人。有“—饭三吐哺”之说,一次吃饭被打断,把食物吐出来去接待客人。最后四句画龙点睛,明白地披露胸怀,希望人才来得越多越好,而自己则要像周公“一饭三吐哺”那样来对待贤才,共同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

总之:这首诗表达了他求贤若渴和平定天下的雄心壮志。乍读时也许觉得意思不太连贯,但它的好处恰恰在于辞断而意属。开头八句用悲凉的调子唱出了积久的忧思,他的忧思不仅是由于感到人生短促,而更重要的是由于统一天下的壮志未酬。正如《秋胡行》所说:“不戚年往,忧世不治。”他希望有更多的贤才帮助他,下面十六句就反复写他未得贤才的忧虑,和已得贤才的喜悦。最后八句先用鸟鹊比喻贤才,希望群贤毕至,然后归结到自己身上:“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揭示了诗的主旨。

《短歌行》一诗在艺术表现上也很有特色,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寓理于情,以情感人。《短歌行》实际是一篇很有政治性、说理性的诗篇,但全诗没有枯燥的说教,一切道理都在情感的波澜和抒情意境中得到了深挚而曲折的表达。全诗四段,第一段一上来就用悲凉的调子唱出了积郁已久的忧思,感慨人生短促,需要借酒消愁。这种调子是很能使多经战乱,出路渺茫的汉末士人受到感染的。然而诗人的忧愁却并不引向消沉,而是具有积极的含义,他愁的是贤才难得,壮志未酬。所以第二段就借用《诗经》成句并加以巧妙的处理,来表现对贤才的思念和得到贤才后的欢乐。第三段的八句中,前四句又在讲愁,是照应第一段的八句;后四句讲贤才到来,是照应第二段中的八句。表面看来,意思是与前十六句重复的,但实际上由于“主题旋律”的复现和变奏,因此使全诗更有抑扬低昂、反复咏叹之致,加强了抒情的浓度。第四段最后八句,先用乌鹊绕树比喻贤才犹豫彷徨的心情,表示希望群贤毕至;然后归结到自己身上:“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揭示了全诗的主旨。全诗在情感表达上委婉含蓄,曲折深沉,是通过以情感人来引发当时士人的思考,从而认明真正的出路。而这正是作者写作此诗的政治目的之所在。

(二)慨慷悲歌,风格沉雄。《短歌行》的主题在于求贤,而求贤的目的则是为了实现统一全国的理想,所以全诗极富于积极进取的精神。但如此积极的内容却不是用空洞的高调来表现,而是通过慷慨悲歌来做富有感染力的抒述。在全诗中,沉郁的意境和内在的积极要求和谐地统一在起,构成了一种深沉而雄健的艺术风格,这种风格既与建安文学潮流的基调高度一致,也充分显示了曹操诗歌的艺术个性,所以成为曹操的代表之作。

(三)富有表现力的诗歌语言。从汉代末年开始,在诗歌语言形式的发展中,典雅板滞的四言体逐渐衰微,汉乐府民歌所创造的五言诗不但给诗歌语言带来了新的生机,而且已开始盛行。《短歌行》的语言特色在于它仍然采用四言形式,却旧中有新,流畅平易,很富有表情达意的能力。诗中运用典故也并未使人感到奥涩,反而因借助传统的形象而增强了诗歌的情味。
东汉末年政治黑暗,一般中下层知识分子找不到出路,加以战乱频繁,朝不保夕,所以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的思想在社会上很流行。《古诗十九首》里有不少诗就带有这种颓废的情调。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曹操生活在那个时代,自然也会染上这种消极思想,发出“人生几何”的感叹。然而这首《短歌行》的感情并没有陷入低沉的哀叹之中,而是经过几次反复,最后达到奋发激昂,显示了曹操悲凉、沉雄的风格。这是它可贵的地方。这风格从实质上讲,正反映了整个建安时代的时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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