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评本与脂砚斋

《红楼梦》现存的版本系,可分为两个系统,一个是仅流传前八十回的,保留脂砚斋评语的脂评系统,另一个是经过程伟元、高鄂整理补缀的、删去所有脂砚斋评语的、并续写完成一百二十回的程高本系统。所谓脂评本,是概括所有带脂批的《石头记》传抄本的总和,这些传抄过印本上都保留了大量的朱红色批语,其中有些重要的传抄版本上,题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字样,人们一般便称这些早期的《石头记》抄本为脂评本或脂批本。 

目前已知的脂本基本上都是五四时期以后为世人发现的,共有十二种,其中比较重要的有:

1.甲戌本(这是目前所知底本最早的本子),原题为《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仅存十六回,相较其他的版本,首回前有其他各本所无的“楔子”,并且各回回前批与回后批也相对较为集中完整,对于研究《石头记》成书的过程和写作构架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2.己卯本和庚辰本,这两个本子已被考证出来属于同一脂评体系,两本上的批语大体相同,应是属于同一底本的几乎同时的过录本,己卯本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与甲戌本楔子中记载相同,并在文中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己卯冬月定本”字样;庚辰本是现存保存回数最多的一个脂本,现存七十八回,是离曹雪芹逝世时间最近的一个本子,因此也是最符合曹雪芹最后修改创作意图的本子,在现行的脂评本体系中,一般作为原始基本参照的底本。

3.戚序本,由乾隆时德清戚蓼生收藏并作序,因在序言中提出“一声也而二歌,一手也而二牍”的独特写作方法而具有参考意义。

4.靖藏本,该本在十年浩劫中不知去向,由于该本收藏者为吴鼐是《熙朝雅颂集》(其中录有敦诚兄弟等有关曹雪芹的诗)的主要编纂者,故此本决非一般藏本。

其他还有多种脂本抄本和过录本传世,这些脂本与程高本的最大区别就是,脂本的底本早于程高本;脂本体系只有八十回,即使有一百二十回本的,也都是后人从程本中转录过来;脂本保留了大量的脂砚斋评语,而程本则完全删去;程本对脂本的部分章节和内容做了改写,而程本自身的两个版本在改写后之间内容也极其混乱。

以上是脂本现存的一些简要情况,曾经有人专门写过文章对脂砚斋进行过批判,认为脂砚斋是稍晚于曹雪芹的文人,获得了曹的信任,得以获得部分手稿,假借作者之名评书扬名于世,如果照这样的观点来看,脂本简直就是聚满毒瘤的大毒草,留之百害而无一利。持这种观点的多是从程本一百二十回小说的内容出发,来反驳脂砚斋的评语,认为评语中荒诞不经、自相矛盾、充满自我标榜、严重夸大其辞。但从已考证的脂本系统资料来看,脂本在前、程本在后是不可否认的,而且仅从前八十回程本修改后的文字与脂本相对照来看,也可以比较出高下,读者如果手头有两种版本的话,不妨就小说前部分内容对比一下。另外,在明清小说发展到鼎盛时期,书评已经不仅仅作为一种评书人对小说内容的理解和文字的欣赏,而逐渐演变成对小说整体结构的补充和再创作,这一点从一代奇人金圣叹评点《水浒》和《西厢》假托古本之名腰斩小说并融入自己创作开始,又有毛宗岗父子假托圣叹外书之名修篡《三国演义》、张竹坡笔削《金瓶梅》,《红楼梦》的评点也同样具有小说再创作的特点,在脂评中也曾有感叹金圣叹不复生的语句。作为一部小说,尤其是明清时代的很多小说具有野史传闻的特性,涉及朝野、抨击时政的话题是不可少的,为了免遭文字狱的迫害,达到小说传世的目的,在小说中有意借喻说事的现象是极其普遍的,比如《金瓶梅》就明显具有讽刺明代严嵩家事的内容,但有时往往因为把史实埋藏得过深,读者只注意其表面的情节内容,而无法去留心发现隐写在文字后面的内容,这对于作者的创作本意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而《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与其他小说不同,脂批和小说一直是相辅相成的,从已知的最早版本甲戌本开始,到曹公逝世前的最后一个版本庚辰本为止,脂批一直是做为小说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补充,起着引导启发读者思路的作用,作者自己形容此书“十年辛苦不寻常”,所谓的十年,在作者去世前七八年传抄的甲戌本上就已经出现了这样的话,可见曹雪芹在此前的十年,一直从事创作工作,而到脂砚斋甲戌年抄阅再评的时候,全书已经基本上写完了。之后的数年,曹雪芹一直是在从事对内容的完善和评语的增改工作,对于小说的结构,再没有做大的调整和变化。

以下是出现在脂批本中的脂砚斋和畸笏叟的批语系年表:(出处由于篇幅所限,不一一列举)

干支年份事件批注者版本记载

甲戌之前乾隆十九(1754)年以前初评脂砚斋甲戌本

甲戌乾隆十九(1754)年再评脂砚斋甲戌本

丙子乾隆二十一(1756)年脂砚斋庚辰本

丁丑乾隆二十二(1757)年畸笏叟靖藏本

己卯乾隆二十四(1759)年脂砚斋庚辰本,己卯本

庚辰乾隆二十五(1760)年四评脂砚斋庚辰本

壬午乾隆二十七(1762)年畸笏叟庚辰本

癸未乾隆二十八(1763)年曹雪芹卒于癸未除夕

(1764年2月1日)

乙酉乾隆三十(1765)年畸笏叟庚辰本

丁亥

乾隆三十二(1767)年畸笏叟庚辰本,靖藏本

戊子乾隆三十三(1768)年畸笏叟靖藏本

辛卯乾隆三十六(1771)年畸笏叟靖藏本

甲午乾隆三十九(1774)年脂砚斋甲戌本

脂批涉及的范围极其广泛,从作者成书的创作动机到写作技巧,从著作权的归属到情节结构的构思,从书中涉及物品和文字的解释到八十回之后的内容披露,应有尽有,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找上述所说的脂评本一阅,对照原文仔细阅读,便可知其详,此处暂且按下不论。下面我想谈的是关于脂砚斋其人到底为何人的问题。

脂砚斋并不是唯一给《红楼梦》作评的人,脂批本中除脂砚斋外,还有畸笏叟、杏斋等人,后来在世的流行版本也有梦觉主人等人作评,但其中脂砚斋是最早作评,而且连续数次加评,往往一语中的、入木三分。通过仔细研究脂批的内容可以发现——脂砚斋和与作者关系密切,深知作者著书底里,与作者有共通的生活经历和感受,并且熟知作者著书过程中采用的多种奇法妙法,经常不厌其烦地引导读者步步深入地发现线索,甚至还参与了《红楼梦》成书的创作过程,了解红楼后事,可谓是最早的红学家。可这个神秘人物却从来没有被世人知晓,甚至连是男是女也没有争论清楚,不可不谓是红学界一大怪现象。

庚辰本二十一回有回前批语: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唯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

是幻是真空历过,闲风闲月枉吟哦,

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凡是书题者不少,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

这段话明显是故作遮掩,试想,假如曹公和脂砚斋遇到了这样一个懂得书中三味的知己,欢喜感叹还来不及呢,岂有把诗记得一清二楚,却忘记对方姓名的道理?所以这个客恐怕只能是作者或批者自己,因为怕太过显露引起祸患,故托名于此。从诗的含义上可以看出(如果脂批说此诗句警拔深知拟书底里不错的话):

红楼梦本是自我攻守,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戏里的两个角色一个是做为小说,情义绵绵的贾宝玉,另一个是含满腔仇恨做批的脂砚先生,这两个角色互相打得很热闹,但都是属于整个红楼大梦的有机组成部分。也就是说脂批对于《红楼梦》是不可少的,缺少了他,读者就只能看到茜纱公子的情无限,而不可能体会到此书的另一面——脂砚先生的恨几多。那么到底全书应该是谁的恨呢?标题诗里写得很清楚: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当然应该表达的是作者曹雪芹的恨,那么这里所说的脂砚先生岂不是作者在《红楼梦》里的一个分身——脂砚斋么,作者另一部分情感分身的寄托当然主要是贾宝玉。这样看来,全书的结构是极为复杂有趣的,我们知道全书的主要情节是刻在石头上的故事——《石头记》,《石头记》包括《金陵十二钗》和《风月宝鉴》两个相辅相成的部分,《石头记》被包括在整个《红楼梦》的故事情节中,而《红楼梦》的故事情节加上脂批才构成完整的作者经历过的凡世一梦,作者在其中,不仅扮演了情节主人公——贾宝玉的角色,而且成为书中石头的角色,幻形入世,更重要的,又通过评语扮演了冷眼旁观者的角色,把自己的爱憎感情,完完整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种巧妙的结构,是古今任何小说所不曾有过的。第四十八回评香菱梦中说梦话有批云:

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曰《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脂砚斋。

脂批中有不少牵涉到全书结构和寓意的特点,除作者外别人是不可能批出的。例如:开篇讲到青埂峰下顽石时,就有一系列脂批,表明“青埂”实为“情根”,“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高十二丈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照应副十二钗,三万六千五百块照应周天之数”,这种类似的比喻是只有作者才有可能加上去的。

但通观全书脂批的口气,除有部分男性化口气的脂砚先生所题以外,还有相当多的部分表现的是女性化的口气,并且经常与小说中人物口气和身份相合。例如书中多处评宝钗袭人和平儿处,评者经常把自己身份与小说人物挂沟,代小说人物说一些本未显露出来的话,例如平儿收起贾琏头发,只装做看不见风姐的讥讽处,有评语:“余自有三分主意”,显然是将自己与平儿挂上了沟。前文谈袭人时没有讲到平儿的问题,实际上袭人和平儿也有联系,是属于同一温贤类型的,而且平儿和宝玉之间的关系是通过那一枝并蒂秋蕙来表达的,用香菱的话来说就是夫妻蕙。

文中有不少批语,粗看似乎不通,实际上是两个人在笔战,比如宝玉续庄子南华经后掷笔就寝,醒来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有夹批曰:

神极之笔!试思袭人不来同卧,亦不成文字,来同卧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来同卧不来同卧之间,何神奇,文妙绝矣。

好袭人。

真好石头,记得真真好,述者述得不错。

真好,批者批得出。(原文此处连为一批,为叙述方便,断句如此)

可以看出这是脂砚女士与作者之间关于“袭人和衣睡在衾上”这句话产生的对话,从中也可约略看出脂砚和袭人的对应关系身份。

从脂砚斋的字面上解释也可以看出些端倪,“脂”对应女子,而“砚”为石见,我们知道作者一向都是以石头自称的,而这个斋也就自然对应的是夫妻斋了。从袭人辩析中我们可以知道袭人背后的丫鬟原型和曹雪芹有夫妻关系,这在小说中是通过平儿扶正和黛死钗嫁等相关内容进行透露的,而由袭人名字的由来也可以看出她在作者的成书过程中是出力最多的,很有可能负责了誊写校对和很大成分的评改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讲,把“脂”字放在前面也就不奇怪了。

另一个值得考证的地方是袭人原型——柳蕙兰先于曹雪芹去世了,脂批中也有一部分对小说结构理解错误的地方,被作者回批订正,这些批语似不会出于柳氏之手。据考证,曹雪芹曾于乾隆二十五年三月初再婚,新妇叫许芳卿(待考,邓遂夫根据其他资料考证为李兰芳——校者注),安徽《旧雨晨星集》中记载许芳卿之事:

乡邻许芳卿,随父明夷客金陵,美姿容,工诗善画,嫁一士人,家贫不习生事,治俾家言。后二年,不幸士人卒,芳卿伤之,怀悼诗示余云:……芳卿夫死后,贫无所依,余乃劝其归乡里终老。

己卯本和庚辰本的部分评改工作由曹雪芹和许芳卿共同完成,到癸未除夕雪芹辞世,这部分工作尚没有最后定稿完成,最终留下了红楼千古难弥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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