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空的月亮

作者:袁浩
客子思乡是中国诗歌的传统主题,古代诗人往往通过精巧的构思和字句的锤炼,来极力渲染牵肠挂肚、梦绕魂萦的思乡之情。如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名?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栽?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哪后开?……”一连串的追问和想象,将诗人思念故园的感情描绘得如丝如缕、如渴如焚。张籍在《蓟北旅思》中也写道“日日望乡园,空歌白縇词。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决意还独语,多愁只自知。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离愁别绪,在冲击诗人敏感的灵魂的同时,又伴和着自我身世的感叹,情调低迥悲凉。另外还有柳宗元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贺知章的《回乡偶书》等等,写乡愁乡思的诗歌可谓多矣。

然而,在乡愁密布的诗空里,有一个意象最为独特,几千年历史的洗涤和沉淀,使得这个意象取得了稳定的诗意内涵,成为一个经典意象,以至于人们一看到它、一想到它,就不由自主地引发思乡思亲之情,这个意象就是月亮。克莱默·宾曾这样写中国的月亮:“月亮悬挂在中国诗坛的上空,……她是人间戏剧的美丽而苍白的观众,她所知道的一切隐秘、激情和快乐,迅速地崩溃或是慢慢地腐烂,……她把远离千山的思念联结起来。”

尽管“境一而观境之心不一”,但“月亮”这一独特意象,在传统诗歌里,总是放射着思念的光芒,以“月”寄“思”的作品凭着她经久不衰的魅力征服了无数读者。诗人中写月最多的当属李白,他经常把斗争的理想与友人的别情、对家乡的思念,以及在现实中因政治理想不能实现而产生的苦闷心情等寄托给明月,所以,后人有李白酒醉入水捉月而死的传说。比如人们熟知的《静夜思》:“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举一低之间,思乡之情如潮而至。此外李白的《峨嵋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子夜吴歌·其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月下独酌·其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卷帘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等诗作中也多有月亮的影子。不知是月亮多情,还是诗人多情,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也在他的《月夜》中写道:“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而《月夜忆舍弟》中更将这种乡思推向极致,表达也更为直接,——“月是故乡明”,明的是故乡月,泣的是离人泪,达到了“心与物的协调统一而心驰物外,意与境的浑然一体而意溢于境,情与景的水乳交融而情漫于景”的至美境界。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可怜楼上月徘徊”则与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水正徘徊”意同,“皎皎空中孤月轮”更是染情于景,明显带有游子思妇思归的孤寂之情。孟浩然《宿建德江》诗有“江清月近人”句;王昌龄《出塞·其一》诗有“秦时明月汉时关”句;孟棨《本事诗》有“欲知肠断处,明月照松冈”句;晏几道词《临江仙》中则更有“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句,明月仍在,其人已渺,独向明月,怅怅何如,流着相思泪的地方,必有一轮皓月当空悬照,“明月何灼灼”,以至于诗人们“长夜不得眠”(乐府民歌《子夜歌·其三》)。

最堪称绝的是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全词紧扣一“月”:把酒问月,起舞弄月,无眠对月,因别恨月,为月解脱,千里共明月。以月起兴,以月作结,思绪如皓月千里,一片明净,境界高旷,将诗人自己对宇宙与人生、入世与出世的哲理性思考融入其中,月之“阴晴圆缺”与人之“悲欢离合”自然交融。而最后一句“千里共婵娟”则是从谢庄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蜕变而来,虽出于蓝,却胜于蓝,表达了作者豁达的情怀。

月亮是如此多情,竟引发无数诗人不尽的诗意,无怪乎对中国文化和东方智慧颇有兴趣和心得的德国诗人赫尔曼·赫塞在一首题为《中国的诗》的作品中这样写:“月光透过云朵的空隙,/将根根竹梢辉映,/波光粼粼的水面,/印着古桥的清晰的倒影。/……”不难看出,赫塞对中国诗歌的感应是准确的,月光倒映,乡愁涟涟,这诗情画意,“千古流传,成为永恒”的经典。

旧体诗如此,新诗亦然,并且新诗较之旧体诗已明显摆脱了富贵还乡或潦倒思归的士大夫余韵。比如宗白华的《月亮》:“月亮,/你看见了她,/也看见了我,/你不能替我递点消息吗?”是思亲吗?像是!是思乡吗?更有!读后只觉比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更显开朗、宁静。

而台湾诗人彭邦桢的《月之故乡》则有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中。“天上一个月亮”,是描叙性意象;“水中一个月亮”是虚拟性意象,所谓“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即。“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游子的乡思写来字字是乡,字字非乡,最愿看月,最怕看月,岂能以一个“愁”字道尽?

香港诗人蓝海文也用同样的方式写月亮,又另有一番情韵:“我有三个月亮/一个在空中/一个在水里/一个在枕上;/一个缺/一个圆/一个方;/缺在天涯/圆在故乡/方/从梦中起来/安抚我的创伤”。缺在天涯的月亮是描叙性意象,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目之所见;圆在故乡的月亮是虚拟性意象,是游子的心之所见。“圆”与“缺”,极富弹性。由“缺”而想象“圆”,由“缺”而向往“圆”,由“缺”而追忆“圆”,着一“圆”字,滋味尽出。方在家中的月亮自然也是虚拟性意象。思乡之切,寂寞情深,方形的枕头也在眼中幻化成月亮了。大千世界,沧桑人生,温馨的家是停泊的港湾,是避日的绿荫。方月亮是变态的月亮,这是残月与圆月碰撞出来的、拥抱出来的,这是残月与圆月遥望出来的、思念出来的,变形中有常形,变态中有常态,虚实相交,天人合一,以月的意象,充分展示了中国传统诗歌强大的艺术张力和魅力。

舒兰有一首《乡色酒》,“三十年前/你从柳树梢头望我/我正年少/乡色正好/你圆/人也圆”“三十年后/我从椰树梢头望你/我是一怀/乡色酒/你满/乡愁也满”可谓情真挚、意绵绵。尤其是写“月亮”,具有深邃的民族文化底蕴。而沙鸥则通过绮丽的想象,在静谧安恬的春夜里,从新月如船的联想中,思绪扩展,想象飞腾,沉浸在浓郁的思乡之情里,温馨而又甜蜜,全诗为(《新月》):“新月一弯,/象一条小船。/我乘船归云,/越过万水千山。/花红。夜暖。/故乡正是春天。/你睡着了么?/我在你梦中靠岸”。

同是写月,同样思乡,诗人晏明的《月夜》则把思念家园同思念母亲重合在一起,叠印出人类至美至醇的情感:“十五的月从树后升起,/象湖里一朵刚出水的芙蓉。”“母亲拉着我走在篱笆边,/望着月儿圆圆的夜空。”

不知是诗人最先发现了月亮,还是月亮点燃了最初的诗情,郭沫若的《星空·新月》和《星空·静夜》,席慕蓉的《乡愁》、《长城谣》,余光中的《舟子的悲歌》,还有艾青的《我的思念是圆的》等,不论古代的也好,现代的也好,只要有诗人的地方总能看到一个或圆或缺的月亮,只要有月亮的地方总会有一个或欢或悲的诗人,诗人崇拜着月亮,月亮点燃着诗空,月亮是诗人独有的,乡愁是诗人的特产,月亮与诗人结下了不解之缘。正如叶燮在《原诗》中所言:“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绪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与不解之会”。月亮因其朦胧含蓄、无所不在又遥不可及,生于象外,又蕴于象内,自然而然地在灿烂诗空占据着显要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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