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观照下写景诗产生的两个条件

作者:刘则通

我国的古典诗歌从《诗经》开始就喜欢写景,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写景诗却产生在魏晋六朝。叶嘉莹教授说:“《诗经》里尽管写了鸟兽草木,尽管写了大自然的景物,但那都不是真正描写山水自然的诗,它们的主旨都是写志与情的。”①李维说,“《三百篇》长于写景,写景则无不真。《东山》写意境者也,用以之劳归士。”“《采薇》,亦写意景者也,又用以遣行戍。”②可见,并非一首诗中有自然景物,就是写景诗。

那么,什么是写景诗呢?我们先来看成熟之后的写景诗。王维有一首著名写景诗《汉江临眺》:“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诗人看到汉江那壮美的景色,就主动去和它亲近,和它交流。于是,诗人以楚塞和荆门为背景,以江流和山色为远景,以郡邑和波澜为近景,选取动词“接”、“通”、“浮”、“动”表现汉江的壮阔和气势,最后,用一“醉”字,表达诗人观赏的痴情。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写景诗就是描写自然景物的诗。但有两个条件必不可少:一、必须是诗人个体对自然景物的接纳和观赏,是“相看两不厌”的相亲相融;二、必须是表现诗人个体对自然景物的审美趣味,是对自然景物的艺术的再现。因此,我们可以说,写景诗是诗人动情地观赏自然景物并艺术地表现自然景物之美的诗。

经过上面对写景诗的界定,我们再来探讨写景诗的产生,就比较容易了。从逻辑上讲,要表现自然景物的美,就必须首先接纳自然景物,观赏自然景物;从文学史上看,诗人真正接纳自然,观赏自然,是从魏晋六朝开始的。首先是玄学对当时社会风气、士人心理的影响,使玄学为写景诗的产生奠定了社会的心理基础。在玄学思想的观照下,诗人的心态,由沉迷人事,转向欣赏自然;由拘泥礼法,转向追求自由。然后是深受玄学思想影响的诗人的创作实践使写景诗的产生成为现实。魏晋诗人开始用用超越的精神接纳自然,用审美的心理欣赏自然。于是,表现人与自然相亲相融和自然之美的写景诗出现了。

魏正始以后,玄学成为一种强大的社会思潮,对士人的心理产生重大影响。关于玄学对魏晋士人心态的影响,罗宗强先生在《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和《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有详细的论述,兹不赘述。在这里,笔者主要探讨玄学观照下写景诗产生的两个条件。

1、写景诗产生的文学心理条件。

正始之后,经学式微,玄风大畅,一种不拘礼法,追求自然的社会心理产生了。诗人逐渐摆脱了人事的束缚,开始自觉地接纳、欣赏自然。一种表现自然之美的文学心理也产生了。

从《诗经》到东汉乐府,诗歌创作(除屈原外)一直处于群体化状态。群体化的创作反映的是社会的人事冲突和利害得失(包括屈原)。所以诗歌中即使有写景的内容,也不是为了表现自然景物的美。汉乐府有一首貌似写景诗的作品,即《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我之所以说它貌似写景,是因为它没有脱离人事,其目的是为了表现采莲的人而不是景。张玉谷评曰:“此采莲曲也。前三,叙事,不说花,偏说叶,叶尚可爱,花不待言矣。鱼戏叶间,更有以鱼比己意,诗旨已尽。”③可见,它写莲叶的目的是为了表现采莲女的活泼、可爱,而不是为了欣赏莲、鱼。到了建安,诗歌进入个体创作时代,但是,由于玄学思想尚未完全形成,再加上社会的动荡不安,诗人抒发的仍然是由人事引发的感情,表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写景诗仍然无法产生。“三曹”诗中有写景的内容,但都不是从欣赏景物的角度写的。例如,被公认为我国第一首山水诗的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耸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曹操是一位霸气十足的英雄,他的诗中尽管写了碣石、海水、树木、百草、秋风和日月,但“此志在容纳,而以海自比也”④。所以这首表面上是写自然景物的诗,“实际上是一名胜利者在借景抒情,自我赞美”⑤。再如,曹丕的《燕歌行》开头写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张玉谷认为“首三,突叙秋景,即将燕北雁南皆知时序,反兴而起”,可见,写景还是为了下面写人。用观赏的心态,从审美的角度来写自然景物,需要玄学的观照。

玄学“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⑥。从正始开始,玄学成为社会的主流,士人开始关注宇宙人生。一个真正接纳自然,欣赏自然的时代到来了。诗人对自然的敏感,主要来自玄学思想的“深”、“大”、“微”、“远”。尤其是东晋偏安江左以后,这种深、大、微、远,让诗人的心灵大开大阖,让诗人的行为极力脱俗,也促使诗人重新思考“生”、“死”的大问题。“在‘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后面的,是‘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企图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去找寻人生的慰藉和哲理的安息。”⑦正是这种求新的态度,使东晋士人开始用审美的眼睛里来看自然了。偏安之后,他们每到一地,都自觉地欣赏自然美。“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⑧《世说新语》记载了这个事实: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处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

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与滓秽太清邪?”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借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道壹道人好整饬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下雪,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
桓征西治江陵城甚美,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时为客,在坐,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以上《言语》)

这种自觉接纳自然,欣赏自然,而且一往情深,是前所未有的。这种对自然景物的审美心理是写景诗产生的一个必要条件。

2、写景诗产生的玄理体悟条件。

对玄理的体悟使诗歌冲破了文学的功利思想的束缚,开始进入纯艺术的审美阶段。用玄远之言表现人与自然和谐关系和自然之美的写景诗在东晋蔚然成风。我们来看一个个案:
孙绰是玄言大家,他把神情注入山水,眼睛里射出了一道审美的光芒。《世说新语·赏誉》记载:“孙兴公为庾公参军,共游白石山,卫君长在坐。孙曰:‘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庾公曰:‘卫风韵虽不及诸人,倾倒处亦不近。’孙遂沐浴此言。”可见,孙绰“作文”心无旁骛,把神情倾注在了山水上。他的目的是为了体悟玄理。

体悟玄理需要借助于自然景物。孙绰的《秋日诗》就是一首非常优秀的体悟玄理的写景诗:“萧瑟仲秋月,飂戾风去高。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疏林积凉风,虚岫结凝霄。湛露洒庭林,密叶磁荣条。抚茵悲先落,攀松羡后凋。垂纶在林野,交情远市朝。澹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诗歌描写了秋天景物的变化。秋天,风是激的,云是高的,月是朗的,气是凉的,林是疏的,山是空的,露是浓的,枝是秃的,但决不是传统的悲秋。虽然“这些景中蕴藏着萧瑟、凄凉之感以及生命短促之悲,包含着时间与生命的迁逝感,但又不显得过分悲伤,因为字里行间还有一种淡然古朴、逍遥闲适之乐,冲淡了悲秋之情”⑨孙绰的《秋日诗》把秋置于广阔的宇宙中,完全是欣赏的态度,是表现濠上的逍遥。

在著名的兰亭集会上,诗人们“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流连于山水竹林之间,咏诗对句。“虽无啸与歌,咏言有馀馨。”我们来看《兰亭诗》的几首诗:

春咏登台,亦有临流。怀彼伐木,宿此良俦。修竹荫沼,旋濑萦丘。穿池激湍,连滥觞舟。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孙绰)

松竹挺岩崖,幽涧激清流。消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王玄之)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青萝翳岫,修竹冠岑。谷流清响,条鼓鸣音。玄崿吐润,霏雾成阴。(谢万)

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回沼游中逵,疏竹间修桐。因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孙统)

这些诗,都是完整而优美的写景诗。我们以孙绰的那首五言诗和谢万的四言诗为例简要赏析。

先看孙诗。首句写风。风是流风,像水一样在流淌。那个“拂”字用得很好,它表明,风很轻,很柔。轻柔地流过弯弯曲曲的小水洲。小水洲边有什么?是“列坐其次”的诗人。这是写地上。第二句写天上。云都不走了,越积越多,遮盖了一片片湖泊。这是多么忘情啊。第三句写莺。从听觉方面来写。竹林里是莺语清脆婉转,诗人没有用鸣,而是用吟,是非常动情的吟。不是吟树枝,而是吟修竹,是在高入云霄的修竹上吟。这一下子就把诗的境界拉大了。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就没有这个境界,所以,他接着又写了“一行白鹭上青天”。或许,杜诗中表现的那种人与自然的亲和感就是来自于孙统的这首诗。第四句写诗人欣赏游鱼。修竹下面是清溪,小鱼在快乐地游着。看着这美景,诗人情不自禁地拿起了笔。“云藻”,“藻”是辞藻,这个“云”字,和前面的云相照应,而冠以“落”字,会使人想到,那一定是最美的辞藻。诗人要用它来剖析其中的玄理。最后,看着这些美景,想着这些玄理,“忘味在闻韶”,诗人简直是“三月不知肉味”了。诗中的景物,流风、停云、修竹、游鱼都是优美的自然景物,诗人观赏得十分忘情;景物、感情和玄理紧密结合在一起,传达出一种玄远的情致。

再看谢诗。全诗八句八景,高高的山峰,高高的竹林,青青的藤蔓遮护着山峰,青青的翠竹直立在山丘,山涧清溪在欢快地流,枝条小鸟在欢快地唱,黑崖上弥着白色的水雾,飞散着湿润的阴影。诗人在静静地欣赏,陶醉其中。这是多么优美的景色啊。全诗“不一语及情而而高致自在”⑩。这样的写景诗,完全是艺术化的,读这样的诗,人的心都要被融化了。钟来茵先生说:“他们在描述优美的自然景物时,都自然地融入玄理。读着这些诗,有双重的收获:我们可获得自然美的享受,又可悟通某些哲理。”畅游于山水、竹林中,给诗人们带来精神愉悦和哲理玄思。

这种对自然景物的玄思在孙绰的《三月三日兰亭诗序》里也得到了体现:“情因所习而迁移,物触所遇而兴感。故振辔市朝,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仰瞻羲唐,邈已远矣!近咏台阁,顾深增怀,为复于暖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溢。以暮春之始,禊于南涧之滨。高领千寻,长湖万顷,隆屈澄汪之势,可谓壮矣。乃席芳草,镜清流,览卉水,观鱼鸟,具物同荣,资生咸畅。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决然兀矣,焉复觉鹏鹌之二物哉?”诗人闲步林野,一边游览山水,一边体悟山水中的玄思。这样的生活真是一种艺术化了的生活。钟来茵先生认为:“文人和山水发生关系,一是隐逸於山林,再是游览於山林。这两种生活方式,古代即有。但真正以山水为主要题材的,世说公认的是谢灵运。他实际上可算是游览诗人。在他之前,以隐逸闻名的嵇康、陶渊明、孙绰等人,早已有优美的山水描写。但纯自然美的山水景物诗极少。儒家重视的《诗经》只把山水作为比、兴的材料,只是到了魏晋之间,玄学大师才把大自然从天人感应的神学泥淖里解放出来,恢复了山水的自然属性及独立品格。”⑾兰亭诗人在修竹、山水中品味自然之美,开了山水诗的先河。

我们再来看一些深受玄风熏陶的写景名句:“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郭璞)“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陶渊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谢灵运)“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谢脁)这些写景的名句,出自天然,万古常新。读了之后,总能使人产生宁静的遐思,获得美的享受。

正是魏晋诗人用玄远之言表现他们对自然景物的欣赏和沉思,才使大自然的景物终于成为一种独立的诗歌题材,并具有了独特的审美价值。玄理体悟是写景诗产生的又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

注:

①叶嘉莹《汉魏六朝诗讲录》,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44页。

②李维《诗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0—11页。

③④张玉谷《古诗源赏析》。

⑤殷国海主编《古代山水名篇赏析》前言,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页。

⑥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19页。

⑦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153页。

⑧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15页。

⑨⑾钟来茵《中古道仙诗精华》,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72页,257页。

⑩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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