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记梦诗刍议

南宋,与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并称“中兴四大诗人”的陆游,是一位杰出多产的诗人,其诗作逾万首。在他留传下来的85卷《剑南诗稿》中有不少饶有特色、颇值一读的诗作,百首记梦诗便是其中的一部分。

浏览陆游的记梦诗,根据其思想内容的不同,大致可将这些诗作分为4类:

一是记梦发抒诗人爱国情感。诗人“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感兴》),立志“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中年入蜀任夔州通判,3年任满后被四川宣抚使王炎聘为干办公事,在南郑前线军营工作,其爱国热情高涨。但由于南宋小朝庭偏安江左,不图收复中原失地,诗人一直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晚年罢官闲居镜湖边上,过着较为清贫的生活,而他却不嗟卑叹老,更不肯趋炎附势,不愿放弃自己的爱国立场和理想。作为这样一位杰出爱国诗人的陆游,其记梦诗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那些怀恋前线生活、言志书愤之作。诗人在梦中重温他当年在南郑前线的战斗生活:“山中有异梦,重铠奋雕戈。敷水西通渭,潼关北控河……”(《异梦》);或叙写他年迈体弱“僵卧孤村”,仍心系“铁马冰河”(《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其实是渴望北伐,以身报国;或借“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楼上醉书》)等梦境寄托其“尽复汉唐故地”(见诗题《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的理想;或发抒他老来“风雨满山窗未晓,只将残梦伴残灯”(《残梦》)难酬壮志的愤懑之情。这类记梦诗从不同侧面表现了陆游诗作“收复失地”这一基本的爱国主题。这方面的力作尚有《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搜城,觉而有作》、《十月二十六日夜梦行南郑道中,既觉恍然揽笔作此诗,时且五鼓矣》、《丙午十月十三夜梦过一大冢,旁人为余言此荆轲墓也,按地志荆轲墓盖在关中,感叹赋诗》等。

二是记诗人梦游胜景。“梦为估客扬州去,水调声中月满船”(《记梦》),这是记诗人梦游古城扬州;“太华峰头秋气新,醉临绝壁岸纶巾”(《梦游》三首之一),这是记诗人梦游名山华山;“梦中不记适何邦,风饱蒲帆入大江。久矣眼中无此快,蹴天雪浪溅船窗”(《七月二十一日午睡梦泛江风涛甚壮觉而有赋》),这是记诗人梦里乘舟于大风浪中游大江的情景。这类记梦游之作较多,在《剑南诗稿》中见于诗题的尚有《梦游》(三首)、《梦游山水奇丽处……》、《梦至成都怅然有作》、《夜梦游骊山》、《梦中游禹祠》等。诗人对祖国山河之酷爱由此可窥见一斑。

三是记梦叙其深挚友情、爱情。“梦里偶同清夜宴,醉中犹揽故人须”(《梦与刘韶美夜饮乐甚》),这是记诗人梦中与故友刘韶美夜饮,醉酒后揽其胡须,其情态跃然纸上,其友情渗透于字里行间。“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之二),这是记诗人梦游与前妻唐婉被迫离婚后又不期而遇的沈园,此时唐婉早故,诗人梦中故地重游,触景生情,慨叹物是人非。参阅诗人的非记梦之作诗《沈园》二首、词《钗头凤》(“红酥手”),则更可见诗人对前妻唐婉一往情深已到了“死而后已”的地步。这类记梦之作虽不及前两类多,却也为数不少。除以上所提及的,较为出色的还有《余往与宇文叔介同客山南,今年叔介死临安,十月十一日夜忽梦相从,取架上书共读如平生……》、《梦范参政》、《梦与数客剧饮,或请赋诗,予已大醉纵笔书一绝,觉而录之》等。由此,亦可见诗人对自己亲友的情谊之真、之深。

四是记梦见其归隐闲适情趣。诗人“夜梦游名山”而生归隐之心:“安得弃家去,丹灶常相依”(《记梦》);梦中遇见“西岩老宿”(仙翁),与之欣然握手,记此梦境虽未明言悠然闲适之趣,而其悠然闲适之趣自见:“西岩老宿雪垂肩,白石为粮四百年。喜我未忘山下路,殷勤握手一欣然”(《记梦》三首之二)。这类记梦之作在艺术上写得较有特色。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之有梦,乃正常现象;以诗记梦,也不足为怪。然则,陆游的记梦诗是否首首都在写真梦呢?笔者以为未必尽然。其中有些固然是写真梦,表明诗人无论白天、黑夜、梦中、醒来,都渴望亲自“横戈上马”(《观长安城图》)、奋勇杀敌、统一祖国,怀恋锦绣山河、至爱亲朋等;有些则是托梦咏怀,即借梦境描述诗人现实中无法实现的理想,抒写胜利的欢笑,寄托对亲友的思念等。清代赵翼曾评陆游诗道:“即如记梦诗,核计全集,共九十九首。人生安得有如许梦!此必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耳。”①诗人自己也有“梦不出心境”(《记梦》)的诗句,这就颇能说明问题。总之,陆游的记梦诗,无论是叙写真梦,还是托梦咏怀,有一点我们完全可以肯定,那就是诗中梦境大都是诗人爱国精神折射的反光,融入了诗人一腔火热的真情,从中,我们也分明可以触摸到这位爱国诗人不老的诗心!

陆游的记梦诗,艺术构思,不是千篇一律,而是有所变化。概括起来,其构思方式主要有4种:

一是由梦因引出梦境,便戛然而止,给人留下更多联想、想象的空白。《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可谓这方面的代表作。它由梦境产生的前提“僵卧”、“夜阑”,主观情感因素“尚思为国戍轮台”和外界条件“风吹雨”,极其自然地引出“铁马冰河”的梦境,便戛然而止。人们尽可以据此梦境展开丰富的想象,具体想象诗人当年是如何身披铁甲,手持兵器,骑那披着铁甲的战马驰骋沙场、英勇杀敌,作此诗时他又是如何梦绕神牵“九州同”的。

二是先写梦中之境,后抒梦后之慨,记梦与抒怀二者界线分明。也即诗中有景有情,先摹景后抒情,景与情虽非合而为一,但摹景是为了更好地抒情,而抒情则又使摹景有了着落。如《记梦》一诗,先写诗人梦中远游的情景:“花残杜城醉,木落华山秋。战血磨长剑,尘痕洗故裘”,后写他梦醒后的感慨:“那知觉来处,身卧五湖舟”,记梦与咏怀转换明显。又如《异梦》,全诗共8句,前6句描绘奇异的梦境:诗人身披重甲,挥舞着雕有花纹的长戈,驰骋在渭水、潼关前线……后两句抒写梦后慨叹:“此事终当在,无如老死何!”记梦与咏怀也一目了然,且前者为后者作铺垫,后者使前者有了着落。

三是先记梦境,接着点明记梦,继而续写梦境,最后归结为抒发感慨。“文似看山不喜平。”采用这种构思方式,可避免平铺直叙,收一波三折、回肠荡气之效。《三二年来夜梦……》一诗便颇有代表性。全诗共4句,首句“西邻好友工谈笑”,写梦境;次句“每见明知是梦中”,点明此诗系记梦之作;第三句“樽酒不空书满架”,继写梦境;末句“何时真得与君同”,发梦后之慨,直抒诗人对好友的一片真情。全诗虽仅寥寥数语,却写得“曲折有致”,给人以美的享受。

四是通篇描绘梦境,融情于梦,梦境与诗情妙合无垠。这类诗作,从字面上看,仅见其景,而不见其情,但细加咀嚼,则觉其诗情浓郁,可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如《记梦》(三首之三):“三髻山童喜欲颠,下山迎我拜溪边。松阴拂罢苍苔石,接竹穿云埋旧泉”,写“三髻山童”“欲颠”之喜态,叙诗人所受到的热情的礼遇,绘松阴、苔石、溪泉等自然景物,优美迷人的画面与诗人愉悦之情水乳交融。倘若诗题不是“记梦”,则又有谁能断言诗中画面是梦境而非现实中的自然之景呢?

陆游的记梦诗体裁皆备,古风、律待、绝句竞相争妍;其诗风也呈现出多样性。前人评论陆游诗作,或曰:“敷腴”②,或言“俊逸”③,或说“悲壮”④,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陆游诗风的多样性。我们从陆游的记梦诗也可看出其诗风的多样。“夜梦游名山,翠壁开岩扉。主人喜迎客,剧谈皆造微。下临万里空,渺渺一鹤飞。安得弃家去,丹灶常相依。”这首《记梦》诗,写诗人梦游名山,受到山中主人的欢迎,主客“剧谈”,颇为和谐,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归隐闲适之心绪,语言清新平淡,颇有“陶令”之风。“少时铁马蹴河冰,老去摧藏百不能。风雨满山窗未晓,只将残梦伴残灯。”这首《残梦》,抒发的是诗人少年壮志老未酬的愤慨,诗风沉郁悲慨,直逼杜少陵。而《九月十六日夜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楼上醉书》、《异梦》、《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等诗,抒写的是诗人驰骋沙场、一统九州、至死不渝的壮志,诗风豪迈奔放,恰似大江东去,又如万马奔腾,给人以壮美之感。当你读到“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赤手骑怒鲸,横身当渴龙”(《我梦》)这些慷慨激昂的诗行时,你能不昂然向上、惊奋前行吗?

总而言之,陆游的记梦诗是五彩斑斓梦境的写照,其内容广泛,体裁皆备,构思不一,诗风多样,字里行间回荡着爱国的主旋律,颇具审美价值。

注释:

①《瓯北诗话》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霍松林、胡主佑校点本,第80页。

②宋·杨万里:《诚斋集》卷八十一《千岩摘稿序》,《四部丛刊》影宋钞本。

③宋·姜夔:《白石道人诗集自叙》,《四部备要》本。

④宋·方回:《桐江集》卷三《跋遂初尤先生尚书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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