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不住的“铁证”

作者:胡文炜
本人写过一篇《脂前程后,不容置疑》 (载《 明清小说研究》 九四年第三期)证明脂本早于程本。不久前读到一篇《 程前脂后、铁证如山》 (载《 红楼》 杂志九五年第三期,以下简称“程前”)。两文观点截然相反。两文所用的资料都是大家所常见的,方法也基本相似:将不同版本进行对勘,然而得出的结论竟完全不同,其中当然必有一错。

一、庚辰本是一部重要的脂本,但却不能代替其他脂本

脂本包括多种抄本,那些被欧阳健先生所断定为出现在民国以后的甲戌、己卯、庚辰、列藏及“与脂本确有相当关连”的戚序本(欧阳健著《红楼新辨》 第44 页)等都是,然而“程前”一文却是根据将庚辰本跟程甲本对读中,庚辰本数处跳行脱行的地方而断定,庚辰本只能是抄自程甲本,从而将文章的标题赫然定为程前脂后,在这里,“程前”一文以庚辰本来代替一切脂本,由此宣告程本在前,脂本晚出,并说这是“掷地有声,重重砸在新红学的理论基石上,”是“一锤定音”, “程本在前,脂本晚出,铁证如山,不容置疑”。什么是“脂本”:脂本是书籍中的某一类书,是一个大概念,好比是动物中的马,而庚辰本是一部书,就象是马中的白马,是一个小概念,白马有马的特征,却不能概括一切马,庚辰本是脂本的一种而且是重要的一种,却不能代替脂本的全部。这种把不相一致概念的事物混淆在一起.以偏概全而得出的结论会正确吗?能说明问题吗?

尽管如此,我们仍不妨举庚辰本为例,来说明问题与实质。

二、庚辰本脱行的三个例证

“程前”一文中举了庚辰本跟程甲本相对照,而漏抄文字的三个例证,文中虽说是“随手抽出”但由于三个例证分别采自第六回、第二十三回和第六十五回。作者其实是作为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提出来的。现在让我们把“程前”一文所举的三个例证重新列出来,并加上甲戌、己卯、列藏、戚序等其他脂本中相同位置的文字,即以程本与真正的脂本相对照,而并非仅仅对照其中的某一个本子,看看将会出现何种情形。

第① 例(见第六回)
程甲本: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窸窣寒宰,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三两)个妇人都捧着大〔红〕 漆捧盒……

甲戌本:只听远远有人笑占.约有-二十妇人,衣裙悉卛,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

戚序本: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悉率,渐入堂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

庚辰本: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
第② 例(见第二十三回)

程甲本: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 也〕 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谕,〔 命〕 夏忠去后,便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 …

列藏本: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 …

戚序本:命太监夏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 …
庚辰本:命太监夏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各处收拾打扫…… ( “程前”一文引用时多处有误)

第③ 例(见第六十五回)

程甲本: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 只〕 我听见你们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 他〕 ,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 …

己卯本: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得,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 …

戚序本: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里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合几位姑娘,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容得呢,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守寡的大奶奶… …

列藏本: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得,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 …

庚辰本: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 …

三、三个例证说明了什么问题

上面三个例证中,庚辰乍确实汗例都漏抄了一些文字:第① 例从带黑点的“妇人”跳行,漏抄22 一字.第②例从带黑点的“进去”跳行,漏抄24 字,第③ 例从带黑点的“奶奶”跳行,漏抄27 字。然而这并不能说明庚辰本必然抄自程甲本,且看其他脂本不也都有这些文字,怎么能断定只有抄自程甲本才会脱漏?本来庚辰本就是一个过录抄本,又怎么能断定它的底本就没有这些文字?难道这个抄手只有抄程甲本才会脱漏,依照另一种的底本抄录就不会脱漏了?庚辰本根据他所据的底本漏抄了一些文字,就断定这是“程前脂后”的铁证,这个铁证太靠不住了。

以上三例不仅根本无法证明脂本或其中的庚辰本抄自程甲本,相反,这三例恰恰证明了脂本决非抄自程甲本,决非伪造。上引文字中,凡字下有“一”者表示系程甲本所无或不一致之处,字外有〔〕 者表示系脂本所无或不一致之处。第① 例程本比脂本多出“个”和“红’,字,又脂本为“两三”,程本作“三两”。第② 例程本多“也”、“命”,又比脂本少“国”、”‘来”、“只管”“禁约”、“仍”、“这”、“待”、“来”。第③ 例程本多“只”、“他”,又比脂本少“家”和“得”。不同的脂本孰一早孰迟不是本文的论述范围,但以上三例中程本与脂本文字的不同,已成了脂本自成系统,脂本不是各自分别抄自程甲本的实证,这才是铁证如山,不容置疑。

如果依照“程前”文的“可逆性”要求来看,那只有程甲本多抄第① 例的“个”和第② 例的“禁约”、第③ 例的“家”等等,而不会由不同的抄手分别抄成的脂本,不约而同地在这些地方漏掉“个”字和增添“禁约”、“家”等等。由于庚辰本也少“个”字,多“禁约”和“家”等,所以不仅未脱行的甲戌、己卯等本子非抄自程甲本.就是在“程前”文中等于脂本的、脱了字的庚辰本也决非抄自程甲本。

根据以上三例,不但可以看出脂本的底本不是程甲本,从“可逆性”来看,反而可以说明程甲本的底本倒是脂本。第① 例中,脂本都是妇人“捧着大漆捧盒”,程甲本则是“捧着大红漆捧盒。”“大捧盒”本是一种木质,经过油漆描绘的盒子,用来盛放食品,《 红楼梦》 中除第六回外,第十一回有“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第四十回有“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摄丝哉金五彩大盒子。”据王世襄《霖饰录解说》 介绍乾隆时所制“瓜蝶纹葵花式大捧盒”: “木胎,在洒金地上用朱、黑两色稠漆堆起瓜蝶纹的图案,上面描金并金钩纹埋。盒里也是洒金地,上有平写描金折枝花卉。”脂本准确地告诉读者,那是一种大的、经髹漆的盒子,而程本写的则不知是大的红漆盒子呢还是用大红色油漆的盒子,但不论怎么说,程本都是将盒子说成是单纯的红色,那只能是某些人家中那种俗气的大红大绿的器具,不会是贾府里的东西,程甲本明显地误增了一个字。第② 例,除脱行的庚辰本外,其他脂本都是“待太监夏忠(或夏守忠)去后”。程甲本却是“命太监夏忠去后。”夏太监是带着皇妃之谕来临贾府的,《 红楼梦》 中多处写太监到贾府来,贾家每次面对太监都非常尊重恭敬,这里怎么竟然可以由贾政、王夫人来“命”太监回去呢?其原因是距此稍前有“下一道谕,命宝钗等… … ”几字,程甲本的整理者也就跟着糊里糊涂地命起太监来了。与脂本对照,无疑是脂本在前、程本在后。第③ 例,脂本中尤二姐对兴儿说“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而程本却是“你们还有一位寡妇奶奶”,两句对读,前一句因有“家”字,准确而顺口,后一句则有语病,这当然是程本漏了一字,同例中,程本的“只”字是多余的,不如脂本利落顺口。

四、应由谁来逾越障碍

“程前”一文认为,将庚辰本与程甲本对照,摘录出庚辰本中脱漏的文字,可得出“程甲本才是庚辰本的真正底本”,并认为这是“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希望别人“平心静气地‘摆’出‘事实’来,讲出‘道理’来.扎扎实实地拿出证据来!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心服口服卫”现在本人依着“程前”一文的例证,正面摆了事实,不知是否已经逾越f 障碍?如果还没有逾越,希对方也正面指一指问题,如果已经逾越了,那么本文同时又筑起了另一道障碍,请怀疑脂本者来逾越:即脂本自成系统,脂本不是伪造的,其底本不是程本;程本虽经高手“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但仍有不少错漏之处,从这些错漏处可明显看出程本的底本正是脂砚斋评本。

《红楼梦学刊》一九九六年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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