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何逊与大历十才子别诗创作之异同

作者:张慧中

伟大诗人屈原说过:“悲莫悲兮生离别。”南朝江淹也曾喟然叹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就连一贯豪爽豁达的东坡居士也无限感慨吟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些名句都道出了离别这个主题在古代诗歌创作中常胜不衰的事实。伤感离别是我国古代诗歌的传统题材。

综观魏晋南北朝和唐代宗大历初年至德宗贞元二十多年间这两个阶段的诗歌创作,别诗所占比例较大。通过研读《全唐诗》可知,前阶段的别诗主要集中在何逊手中,后阶段的别诗主要集中在大历十才子笔下。何逊,梁代诗人,据《南史》记载:“逊,何承天曾孙,八岁能赋诗,弱冠州举秀才。范云见其对策,大相称赞。南平王引为宾客,掌记室事,后荐之武帝。初,逊文章与刘孝绰并见重,时谓之何、刘。”[1lwoa又如清人王士稹选古诗中言:“梁代右文,作者尤众。绳以风雅,略其名位,则江淹、何逊足以两雄。”由此可看出何逊当时在诗坛上的地位。按照姚合《极玄集》卷上李端小传中记载:“(端)与卢纶、吉中孚、韩、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淖、夏侯审唱和,号十才子。”大历十才子大多生长于天、开盛世,经历过安史之乱,而主要创作活动则是在大历、贞元年问。据笔者统计,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仅何逊一人共作一百一十五首诗,诗题本身有“送”、“送别”、“留别”、“别”、“别离”等字样的作品,实际达十九首,而加上其他表现别情的诗歌共二十八首。而其他诗人所作别诗在数量上不及何逊;而大历十才子的作品主要是别诗,据笔者统计,司空曙的173首诗中别诗就有48首,钱起430首诗中别诗就117首,郎士元73首诗中别诗35首,还有刘长卿、韦应物、李益等人也写了许多别诗。

一、同生活在较为稳定的社会环境中

丹纳《艺术哲学》:“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的最后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因此考察艺术家所处的社会环境是十分重要的。之所以将何逊与大历十才子放在一起来研究其别诗创作的异同,主要由于二者所处社会环境都相对稳定。汉末战乱,三国纷争,直至正始时期,人们心中时刻充满着幻灭感。西晋统一后发生了“八王之乱”,东晋南迁,汉族政权偏于江南一隅,后经历朝代更迭,随之带来诸多争斗。齐末王室内争激烈,社会矛盾加剧,政情险恶。《南史-梁本纪》记载,梁武帝萧衍“制造礼乐,敦崇儒雅”,其诸子都喜欢招揽文士,政治上颇有励精图治的前景。何逊三十六岁人仕时是齐明帝建武三年。萧梁代齐,给何逊等下层士人在政治上带来了新的希望。虽然何逊人仕后就发现梁代存有政治黑暗,但相对于前代政治环境而言,其所处社会环境还是较为稳定的。安史之乱的平定让人欣喜若狂,从肃宗朝到德宗朝的社会较为稳定,大历十才子在此时陆续进京任职,开始仕途之路。由此,何逊和大历十才子都生活在经过较长时问战争后的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中。

二、各不相同的别诗内容

相似的社会环境并没有造就相似的创作状况。以下从二者别诗的内容、风格等方面来探讨其异同。总体来看,何逊的别诗更多的是表达与友人离别时自己的真情实感,而大历十才子更多的是奉和应制别诗,多涉及政治,几乎没有真情实感可言。何逊的别诗多涉及同僚、友朋之间的伤别,表达自已的真情实感。试看《与胡兴安夜别》:“居人行转轼,客子暂维舟。念此一筵笑,分为两地愁。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园秋。”诗人抓住饯宴将尽时朋友将离去的时刻,集中抒写惆帐思绪。通过两人分别时欲行又止的动作描写将送行时依依伤别的无限心酸刻画得淋漓尽致。“念此一筵笑,分为两地愁”将欢笑与分别时的感伤情绪加以对比更加反衬出离别忧愁。后两联描写朋友走后凄清的秋天景色,“寒”和“清”字蕴藏着双方深长的离愁别绪。再看《临行与故游夜别》:“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把酒,何时同促膝?”何逊一生两次赴江州任职,此诗作于天监十六年,抒发与朋友的别情。此时诗人渐近晚年,多年来与朋友朝夕相处,今朝忽然离开他们,远赴江州,再历漂泊,此下一别如流水东注,心里非常伤感和无奈。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后通过“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黯淡的氛围从残灯到屋外的夜雨,心情也延伸到无限苍茫中。“相悲各把酒,何时同促膝?”便将分离时刻离人无语凝噎、黯然神伤的心境刻画得更加悲凉。

大历十才子也创作了大量的别诗,当时“自丞相以下,更出作牧,二公(按指钱起、郎士元——引者)无诗祖饯,时论鄙之”。(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综观其别诗虽也有表达离愁的句子,如钱起卷237_66《送时暹避难适荆南》“相思浑若梦,泪眼几时明”等等,但总体而言仍以内容苍白、形式雷同为主。一般开始叙写行色,然后来赞美被送者,再次描写离别时周围的景色,最后多寄予被送者平安或者相思的情感,或者顺序有所调整,多形成套路,几乎无情感可言。

由此,何逊和大历十才子的别诗虽都作于较稳定的社会环境,其内容都不涉及政事,不同在于何逊的别诗更多抒发对朋友的真情感,而大历十才子的别诗则更多是应制之气,无真情感可言。

三、同中有异的诗歌风格及语言

在诗歌风格方面,何逊和大历十才子的别诗都存有冲淡和清奇的风格。何逊在齐梁宫体诗盛行之、l}l离并自成一家在自然风景的描写上语言清新、省净。如《与胡兴安夜别》“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相送》“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均体现出《诗品》中“…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如月之曙,如气之秋”的清奇和“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的冲淡风格。大历十才子的别诗也有冲淡和清奇的风格。高仲武、沈德潜等人在论钱起时日:“清澹、清秀”,都指出其“清”的风格。如“焚香晓更清”(钱起《送元公南游》)“过郢兴弥清”(《送郭秀才之举下第南游》)等等,不难看出,大历十才子所欣赏的“清”是一种风景、境界之清。
当然何逊和大历十才子所作别诗的风格也有不同,即前者带较大程度“沉著”的特色,而后者更多“气骨顿衰”和“纤裱”、“绮丽”的风格。先看前者。《诗品》中“沉著”:“绿林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月明,如有佳话,大河前横。”如《相送》:“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这是一首留别诗,诗前半写自己的惆怅心绪,后半写凄寒的景色,寓含旅途的艰险,表现出临别时思绪纷然的心理,此诗只抓住即将下雨时光色转暗、江波激荡不平的景象传达心绪,呈现出无迹可寻的整体氛围。通读全诗可深切体会到无论是诗人对景色的描写还是自身情感的表达都表现出《诗品》中“绿林野屋,落日气清……之子远行,所思不远”的沉著风格,不仅包含着诗人与友人离别的悲伤,还包含着诗人对朋友前路珍重的殷勤祝愿。

而大历十才子所作别诗的风格可谓“气骨顿衰”和“纤裱”、“绮丽”。明代的胡应麟在《诗薮》中曾多次提及“气骨顿衰”四个字,他说:“降而钱、刘,神情未远,气骨顿衰。”(《诗薮》内编卷三)“唐大历后……钱、刘以降,篇什虽盛,气骨顿衰,景象既殊,音节亦寡。”(《诗数》内编卷四)“中唐钱、刘,虽有风味,气骨顿衰。”(《诗蔽》内编卷六)通读大历十才子的别诗,其风格是“气骨顿衰”的。他们在诗中并没有表现出建功立业和改造社会的热情,而是感叹自己身世的伤感和对未来的迷茫之情。如卷292_35 ((贼平后送人北归》司空曙:“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此诗中诗人想象友人北归、重见故乡的情景,尤其“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更是通过白发来感叹自己的身世之苦。又如“劝君不得学渊明,且策驴车辞五柳”(卷243_ 30《送别郑明府》韩栩)正是当他们理想磨灭时表现出来的带气骨顿衰风格的厌倦人世的情感。正由于大历诗人多是在动乱时期度过自己的青春所以对衰老十分敏感,这里的“相悲各问年”便反映出精神上的孤独和衰老。“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通过孤灯、寒雨、湿竹等黯淡的景物从侧面展示出颓废、无奈的心绪,可见其气骨顿衰的风格。另外,语言还多具纤株和绮丽的风格。唐都所独有的别诗尤其奉和应制别诗极具都城地域特点,体现在语言上以歌功颂德为主,风格纤秩、华丽,普遍存有创作模式化。《诗品》中对“纤秋”说:“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幽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绮丽”中说:“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雾余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蹲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弹美襟。”下面诗句表现送别气派的语言绮丽的风格。如卷269ra 3《奉送崔侍御和蕃》耿津:“万里华戎隔,风沙道路秋。新恩明主启,旧好使臣修。族节随边草,关山见戍楼。俗殊人左枉,地远水西流”又如卷238 84《奉送户部李郎中充晋国副节度出塞》钱起:“德佐调梅用,忠输击虏年。子房推庙略,汉主托兵权。受命荣中禁,分摩镇左贤。风生黑山道,星下紫微天。始愿文经国,俄看武定边。鬼方尧日远,幕府代云连。汗马将行矣,卢龙已肃然。关防驱使节,花月眷离筵。自吞知音遇,而今感义偏。泪闻横吹落,心逐去族悬。帝念夔能政,时须说济川。劳还应即尔,朝暮玉探前”卷210es 2《奉送杜侍御还京(一作杜中承,一作林中承)》皇甫曾:“罢战回龙节,朝天上凤池。寒生五湖道,春人万年枝。召化多遗爱,胡清已畏知。怀恩偏感别,堕泪向族摩”中均体现出创作的模式化,“子房推庙略,汉主托兵权”和“新恩明主启,旧好使臣修”等诗句反映出诗人在作品中的歌功颂德。而“朝暮玉探前”和“罢战回龙节,朝天上凤池”等体现出语言的绮丽和纤裱的特点。

何逊和大历十才子所作别诗都十分重视语言的精炼。何逊的别诗重视审音炼字、工偶精对,已经初具唐朝诗歌风格。何逊的绝句写得尤为工整,与唐人的绝句放在一起简直能够以假乱真,如《慈姥矶》:“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一同欣赏夕,暂解去乡忧。野岸平沙和,连山远雾浮。客悲不自已,江山望归舟。”
这首诗描写了与友人离别,诗人离家远出,友人送至慈姥矶下,二人伫立江边,“一同欣赏夕”是想借欣赏夕阳的景色江边的晚景,来消除离乡的愁苦,远望茫茫,残阳铺水,第二天送者船回来时诗人凝望着江边,目送友人归去,直到帆影消失在山野苍茫之处还是不忍离去。表达了与友人依恋不舍的情谊。首联、颈联对仗工整,言语精炼。在大历诗人的别诗中,语言也有锤炼字句、对仗精工的特点。诸如“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卷206es 55《送王牧往吉州渴王使君叔》李嘉佑)“雨徐衫袖冷,风急马蹄轻”(卷244一 7《送故人归鲁》韩栩)“孤村树色昏残雨,远寺钟声带夕阳”。(卷276ee 35《与从弟瑾同下第后出关言别》)卢纶这些诗句都写得清词丽藻,或被“眼前实字”(魏庆之《诗人玉屑》评司空曙),或被推为“文章冠冕”(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评李嘉佑),或被赏为“写景之王”,“悉如目见”(贺赏《载酒园诗话》又编评卢纶),或被为“披沙拣沙,往往见宝”(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评崔炯)。正如卞孝置、乔长阜先生曾指出大历诗人是“用语言的研练,韵律的精切,篇章的整饰,掩盖浅陋,表现才情”(《唐诗探胜》196页)。

通过对何逊和大历十才子所作别诗的解读,不难发现,他们都生活在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中,但是相似的社会环境并没有造就相似的创作状况。在内容上存在有无真情实感的差别;在诗风上,二者同中有异;在语言上,二者都讲究精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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