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补之辞赋学论略

作者:郭建勋?杨赛

晁补之(1053-1110),字无咎,济州钜野人。他曾任神宗国史编修官,故称晁太史;慕陶渊明,晚年葺归来园,又号归来子。晁补之禀其家学,聪明强记,很小就显示出写作才能,得到王安石的称许。十七岁那年,他作《钱塘七述》拜谒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苏轼读了他的作品,就打消了写杭州风物的念头,感叹说:“吾可以阁笔矣!”晁补之于元丰二年(1079)举进士,试开封及礼部别院,皆为第一名。神宗阅其文曰:“是深于经术者,可革浮薄。”元祐中(1086-1093),晁补之自葺所作,名为《鸡肋》,取“裒而藏之”之意,但并未编定成集。直到绍兴七年(1137)年,其弟晁谦之才缀合他在元祐以后所作,编定为《济北晁先生鸡肋集》[1]七十卷。此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还著录有《晁无咎词》一卷[2]。晁补之的学问袭晁文元公一系,精术数,通佛、老:“既于书内外无所不观,下至于阴阳术数,皆研极其妙,其祸福往来先言之。……公少好读庄、老书,通其说,即自以为未至,学于佛,而求之其心泰然若有得也,及属纩,精爽不乱。”[3]其治史之作有《左氏春秋杂论》一卷[4],其治《易》之作有《杜舆子师字说》,被苏东坡评为“富于言而妙于理者。”[5]他突出的学术成就体现在楚辞研究上。《宋史》本传称他“尤精《楚辞》,论集屈、宋以来赋咏为《变离骚》等三书。”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有晁补之《重编楚辞》十六卷、《续楚辞》二十卷、《变离骚》二十卷。尤袤《遂初堂书目》著《重定楚辞》、《续离骚》、《变骚》三书,不著卷数。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重定楚辞》十六卷,《续楚辞》二十卷,《变离骚》二十卷。《宋史"艺文志》著《续楚辞》二十卷,《变离骚》二十卷。宋陈造认为三书可能作于晁补之学力既定之后。[6]诸书除《重编楚辞》现存二、三卷之外,[7]其余早已亡佚。《济北晁先生鸡肋集》卷三十六载《离骚新序》(上、中、下)、《续楚辞序》、《变离骚序》(上、下),论其编撰之由甚详。朱熹《楚辞集注》、《楚辞后语》、《楚辞辩证》、祝尧《古赋辩体》[8]、《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9]、《増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10]、《柳河东集》[11]、《经进东坡文集事略目录》[12]诸书注中亦多有引述,我们能从中窥探到晁补之辞赋学上的基本情况。考诸官私书录,由隋及唐,楚辞学衰微。至宋代,受时局及士人心态影响,关注楚辞的学者日益增多。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载,洪兴祖补注楚辞,就曾参校十四、五家藏本,姚廷辉、欧阳修、苏东坡、孙莘老、苏子容诸家都曾手批过《楚辞》。但真正对《楚辞》进行系统研究的,晁氏当推宋代第一人。
《楚辞》本指屈、宋辞作,最早以单篇流传,刘向合时贤所作,编订成书,辑《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九辩》、《招魂》、《大招》、《惜誓》、《招隐士》、《七谏》、《哀时命》、《九怀》和《九叹》为《楚辞》,共十六卷。当时,刘向奉命校经、传、诸子、诗、赋,不过是“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13]而已,并没有对楚辞十六篇进行认真地编次。王逸作《楚辞章句》,另于篇末加《九思》一编,为十七卷,其编次也不得而知。直到了宋代,楚辞的编次问题才引起学者们的关注。洪兴祖从吴郡林虙德祖处得古本无名氏《离骚释文》一卷,[14]于《楚辞补注》中附录《释文》篇次为:《离骚》、《九辩》、《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招隐士》、《招魂》、《九怀》、《七谏》、《九叹》、《哀时命》、《惜誓》、《大招》、《九思》。[15]洪氏据王逸《九章》注中有“皆解于《九辩》中”一句,而《释文》本《九辩》列于《九章》前,故推定《释文》的篇次出自旧本。陈振孙也认为《释文》本篇次为旧本,旧本原来没有编序,洪兴祖所补王逸本编序是后人根据作家出现先后重新排定的。朱熹则推测洪兴祖《楚辞补注》编次来自陈说之。[16]观洪补《楚辞》,基本上以“作者先后次序之”。但对同属屈原所作的八篇作品,洪氏却没有说明其排序根据。晁补之不满此前《楚辞》诸本的编目,作《重编楚辞》,按照自己的标准对楚辞的顺序和篇目都进行了调整。

今迁《远游》、《九章》次《离骚经》,在《九歌》上,以原自序其意,近《离骚经》也。而《九歌》、《天问》乃原既放,揽楚祠庙鬼神之事以摅愤者,故迁于下。《卜居》、《渔父》,其自叙之余意也,故又次之。《大招》古奥,疑原作,非景差辞,沉渊不返,不可如何也,故以终焉。为《楚辞》上八卷。《九辩》、《招魂》皆宋玉作(或曰《九辩》原作),其声浮矣。《惜誓》弘深,亦类原辞,或以为贾谊作,盖近之。东方朔、严忌皆汉武帝延臣,淮南小山之辞不当先朔、忌。王褒、汉宣帝时人,皆后淮南小山,至刘向最后作。故其次序如此,此皆西汉以前文也,为楚辞下八卷。凡十六卷,因向之旧录云。[17]

晁补之将十六卷楚辞分为上下两部,上部集屈原遭忧所作八卷,下部集宋玉以下作家作品八卷。上八卷按作品内容分为四大块,一是政治抒情意味较浓的《离骚》、《远游》和《九章》,二是带有地方宗教色彩的《九歌》和《天问》,三是有自我解脱意味的《卜居》、《渔父》,最后以沉渊不返的《大招》结尾。这是在中国楚辞学史上首次对屈原作品进行如此严谨的分类。如摒除作品归属上的纠葛,从内容上看,这种分类标准统一,切实可行。下八卷集屈原以外其他作家相关作品八篇:《九辩》、《招魂》、《惜誓》、《七谏》、《哀时命》、《招隐士》、《九怀》、《九叹》。下八卷都是西汉以前的作品,却并未完全按作者先后排序。淮南王刘安于元狩元年(前122)即因谋反罪被汉武帝赐死,其家臣淮南小山应先于东方朔和严助。晁补之认为东方朔、严忌为汉武帝廷臣,淮南小山为家淮南王家臣,廷臣应在家臣之前,所以将三者按尊卑排序。这是以礼序文,与以时序文的标准不合。朱熹批评晁补之的编序为“徒能移易用其篇次”,一笔抹杀晁氏在《楚辞》编次上的贡献,无疑是不当的。

此前《楚辞》注本对十六篇之间的关系的理解各有不同。据洪兴祖所记,《释文》本无经传之分,一本《九歌》至《九思》下皆有“传”字。而据朱熹《楚辞辩证》却言晁补之《重编楚辞》下八卷篇目下都有“传”字,以明“非正经”之意。[18]可见,晁氏用经和传来比拟上八卷与下八卷。《左传·隐公元年》曰:“经者,常也,言事有典法可常遵用也。传者,传也,博释经意,传示后人。”元人祝尧说:“晁氏《续骚》《九辩》、《招魂》、《大招》、《惜誓》、《吊屈原》、《鵩赋》、《哀时命》、《招隐士》凡八题悉谓之传,盖屈原为作者,玉乃述者尔。”较之他著:洪兴祖补注《楚辞》只称《离骚》为经;朱熹《楚辞集注》称《离骚》为经,屈作为离骚,屈作以外续离骚。洪氏此说未指明屈作与其他作家作品之关系,朱熹“续离骚”一称来自晁补之,但又不能指明刘向所录《楚辞》与其他骚体之关系,故其《楚辞集注》篇目略显混乱。刘向为西汉人,贾谊《吊屈原赋》、《鵩鸟赋》为刘向所经见而不入《楚辞》,朱氏擅自补入。更有甚者,朱氏以深切疾痛为标准,删东方朔《七谏》、王褒《九怀》、刘向《九叹》,使向辑《楚辞》面目有失,亦非谨慎之举。“深于经术”的晁补之认为王逸是东汉人,刘向所录为西汉以前作品,为禀刘向旧录,《重编楚辞》不收《九思》,而将其编入《续离骚》中。显然,晁氏的做法比朱熹更为谨严。明人毛表曰:“其《九思》一篇,晁补之以为不类前人诸作,改入《续楚辞》,而紫阳并谓《七谏》、《九叹》、《九怀》、《九思》平缓而不深切,尽删去之,特增贾长沙二赋,则非复旧观矣。”[19]



晁补之从知人论世的角度肯定了屈原的人格。他没有象王逸、刘勰那样以文论人,纠缠于屈作与《诗》之间的寻章摘句式的比较,他认为“《诗》虽亡,至原而不亡”的原因就是“原爱君如此,是原有力于诗亡之后也”,“世是所以贤原者亦由其忠死,故其言至于今不废也。而后世奈何独窃取其辞以自名不自知其志不类而无愧。”洪兴祖接着指出屈原:“忠臣之用心,自尽其爱君之诚耳,死生毁誉所不顾也。”(《楚辞总论》)朱熹作《楚辞集注》,就对以上观点大加阐发,说屈原一切不合中庸之道的言行“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楚辞集注·序》)。从晁补之的“爱君”说到朱熹的“忠君爱国”说,宋人终于完成了对屈原精神的重构,并使之成为宋代以来士大夫的精神品格之一。

不仅如此,晁太史还从学统上论证了屈原的历史地位。

并以时考之,知原虽不纯乎荀、孟,于其中间,非异端也。孟子与梁惠王、齐宣王、鲁平公同时,而司马迁《史记》表问:“何以利吾国”,盖梁惠王之三十五年也。是岁齐宣王之七年,楚威王之四年,后七年而楚怀王始立,立三十年而原谏王无入秦,卒入秦死。襄王初年而迁原,原迁九年无几何死矣。推而上之,去梁惠王问利国与齐宣王七年时,盖四十七年矣。而鲁平公元年则楚怀王之十五年也,若孟子见平公在其初年,则至原迁之九年,盖二十四年矣。虽《史记》不言孟子见宣王之年,以其时考之,远者盖四十七年,近者二十四年,又其近者,同时也。孟子见梁惠王乃在楚威王时,惠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于是称“叟”,孟子已老矣。而原不及事威王,故孟子与原接而原后于孟子。又《史记》荀卿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齐襄王时,荀卿最为老师。而刘向叙荀子云:“齐宣王时聚学士于稷下。荀卿十五始来游学,至襄王时,最为老师。”按宣王立十九年卒,至襄王元年四十一年矣,而稷下之学乃在孟子、淳于髠时。使荀卿游学时已五十,顾与孟子并,安得至襄王而尚存哉?故刘向云:‘十五始来游学而老而为襄王师’是也。楚顷襄王迁屈原,屈原迁九年,无几何亦死矣。又五年,齐襄王始立。计屈原之死,卿尚幼也。至楚考烈王立二十五年而李园杀春申君,荀卿始废。自此推而上之,至原之死,盖五十余年矣。故原与荀卿接而后于原。又《孟子》载《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而屈原辞曰:“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吾足。’遂去不复与言。”则屈原此歌,盖言孟子事也。《渔父篇》曰:“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而荀子《不苟篇》曰:“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其谁能以己之僬僬受人之扌或扌或者哉?”则卿此书,盖因原辞也。凡言语文章之相祖述,多其当时口所传诵,从古而然。此皆古诗楚辞之流也,其习而传者,虽至于今可知也。”
韩愈《原道》理儒家之学统曰:“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20]晁补之续韩愈之论,博考史子,系之于诗文,认为屈原并非异端,而是处在孟子、荀子之间,为儒家学统不可断绝的重要环节。他的论证在刘安、司马迁、王逸纯以文论屈原之外开辟了另一条道路——以学统论屈原,在更深层次上回击了班固、刘勰对屈原的批驳。



自《楚辞》流传以来,历代都有祖其体式的作品问世。晁补之认识到这种体裁不同于诗。他不同意班固与刘勰依诗立义,对《离骚》进行批评,他说二人:“所论必诗之正,如无《离骚》可也。”于是,晁补之“尝试自原而上舍《三百篇》求诸《书》、《礼》、《春秋》他经如《五子之歌》、《狸首之斑》”,以探其源,又辑荀卿、宋玉、以下至王令类骚之作,编为《续楚辞》、《变离骚》共四十卷,收录诸家作品共一百五十六篇。这是继刘向之后,首次对后代楚辞体作品进行大规模辑录。据《郡斋读书志》所载,《续楚辞》所辑六十篇,或为文、或为赋,都是与楚辞类似的作品。《变离骚》所收九十六首,则是与楚辞更为疏远一点的作品。《续楚辞序》、《变离骚序》(上、下)二序所及作家作品为:荀卿《成相》、《佹诗》、《礼》、《知》、《云》、《蚕》、《箴》;宋玉《髙唐》、《大言》、《小言》、《登徒子》;汉武帝刘彻《瓠子之歌》;贾谊作品不详;刘向作品不详;息夫躬《绝命辞》;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李夫人赋》、《长门赋》;扬雄《反离骚》、《广骚》、《畔牢愁》,《甘泉》、《羽猎》;班固《幽通赋》;曹植《洛神赋》、《九愁》、《九咏》;王粲《登楼赋》;陆机作品不详;陆云作品不详;摰虞《思游赋》;鲍照《芜城赋》;江淹作品不详;李白《鸣皋歌》;王维作品不详;元结作品不详;顾况作品不详;刘禹锡《问大钧》;独孤及《招北客文》;柳宗元作品不详;韩愈《琴操》四首;杜牧《阿房宫赋》。晁序云:“至于京都、山海、宫殿、鸟兽、笙箫众器指事名物之作,不专于古诗恻隠规诲,故不録。”《文选》赋有京都、宫殿、江海、鸟兽、音乐(收王褒《洞箫赋》、潘安《笙赋》等作)诸目,可知晁氏所录梁以前作品,大多以《文选》为本。参以《文选》,则二书应录陆机《叹逝赋》、《文赋》;潘安《籍田赋》、《射雉赋》、《西征赋》、《秋兴赋》、《闲居赋》、《怀旧赋》、《寡妇赋》;班彪《北征赋》;班昭《东征赋》;孙绰《游天台山赋》;谢惠连《雪赋》;谢希逸《月赋》;张衡《思玄赋》、《归田赋》;向秀《思旧赋》;江淹《恨赋》、《别赋》。朱熹作《楚辞后语》,自言“以晁氏所集录《续》、《变》二书刊补定者”[i],以之推考晁氏所辑有《易水歌》、《越人歌》;项羽《垓下帐中歌》;刘邦《大风歌》、《鸿鹄歌》;贾谊《吊屈原赋》;汉武帝刘彻《秋风辞》、《天马歌》;刘细君《乌孙公主歌》;司马相如《哀二世赋》;班婕妤《自悼赋》;张衡《思玄赋》;蔡琰《悲愤诗》、《胡笳》;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元结《引极》;王维《山中人》、《望终南山》、《鱼山迎送神曲》;顾况《日晚歌》;韩愈《复志赋》、《闵已赋》、《别知赋》、《讼风伯》、《吊田横文》、《亨罗池》、《琴操》(《将归操》、《龟山操》、《拘幽操》、《残形操》);柳宗元《招海贾文》、《惩咎赋》、《闵生赋》、《梦归赋》、《吊屈原文》、《吊苌弘文》、《吊乐毅文》、《乞巧文》、《憎王孙文》;李翱《幽怀赋》;王安石《书山石辞》,苏轼《服胡麻赋》、黄庭坚《毁壁》;刑居实《秋风三叠》。朱熹序《寄察氏女》曰:“晁氏录其少作两赋而独遗此”,考诸《临川先生集》[ii],王安石骚赋三首,少作应为:《历山赋》、《思归赋》。考《柳河东集》注文,二书录柳宗元《骂尸虫文》、《憎王孙文》、《宥蝮蛇文》、《瓶赋》、《晋问》,扬雄《酒箴》。考《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注文,二书尚录苏轼《前赤壁赋》、《屈原庙赋》、《秋阳赋》、《中山松醪赋》。另《郡斋读书志》载,二书以王令收轴,未著篇目,殊不可考。

从上所窥,《续楚辞》、《变离骚》二书所收作品,先秦以荀卿、宋玉为中心,两汉以司马相如、扬雄为中心,三国六朝以潘安为中心,唐以韩愈、柳宗元为中心,宋以苏东坡为中心。唐以前作品取格偏宽,多从《文选》,唐以后作品取法稍严,重在骚怨之情。朱熹评之曰:“凡词之如骚者已略备矣。”由于晁氏过多参照《文选》,往往偏离以体录文的原则。他说宋玉《高唐》、《大言》、《小言》、《登徒子》诸赋靡甚,不类原作,但仅以作者为楚人而录入,这是以人录文;《子虚》、《上林》、《甘泉》、《羽猎》、《大人》、《反离骚》诸篇辞虽闳阔,然终归之于正而录入,这是以义录文;《李夫人赋》、《长门赋》非义理之正,但因其词浑丽不可弃而录入,这是以辞录文。陈振孙批评说:“《续》、《变》二篇皆楚辞流派,其曰“变”者,又以其类《离骚》而少变也。《新序》三篇序其意甚详,然其去取之际,或有不可尽晓者。”朱熹说:“晁书新序多为义例,辨说纷挐而无所发于义理”。故裁去三分之二,删补成五十二篇,以时为序,编成《楚辞后语》。元人祝尧在晁氏三书的基础上写成《古赋辩体》八卷,所收除加入山海、鸟兽类数篇赋作外,其余大体从《续楚辞》、《变离骚》中来。与之不同的是,祝氏更能剪除烦芜,增补精要,目为楚辞体、两汉体、三国六朝体、唐体和宋体五体,“欲因其时代之高下而论其述作之不同。”[iii]从所收文体来看,有赋、文、诗、操、曲、骚、问、辞、箴等。晁氏以史家眼光看文体演变,认为:“诗之流至楚而为离骚,至汉而为赋,其后赋复变而为诗,又变为杂言、长谣、问、对、铭、赞、操、引,苟类出于楚人之辞而小变者。”[iv]陈造曰:“归来子之于《楚》、《骚》古今正变之意,备且尽矣。”[v]元人祝尧在此基础上,选取后骚、文、辞、操、歌五体,录入《古赋辩体》外集二卷,以辩辞赋之正变源流。从所选作家来看,有所谓“非愧原者”,如荀卿、贾谊、扬雄、韩愈等;有所谓“愧原者”,如息夫躬、柳宗元、刘禹锡等。但晁氏论人颇为通达,如论扬雄曰:“又扬雄为《反离骚》,反与变果异乎?曰《反离骚》,非反也,合也。盖原死,知原惟雄。雄怪原文过相如,至不容而死,悲其文,未尝不流涕也。以谓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乃作书,往往摭其文而反之。虽然,非反,其纯洁不改此度也,反其不足以死而死也。则是《离骚》之义待《反离骚》而益明。何者?原惟不为箕子而从比干,故君子悼,诸不然与日月争光矣。雄又旁《离骚》作《广骚》,旁《惜诵》而下作《畔牢愁》,雄诚与原异,既反之何为复旁之?”晁氏虽不赞成扬雄保身之议,但能以意逆志,深窥其用心。朱熹因扬雄曾为莽大夫而讥之曰:“雄乃专为偷生苟免之计,既与原异趣矣,其文又以摹拟掇拾之故,斧凿呈露,脉理断续,其视宋、马犹不逮也”,“雄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离骚》之谗贼矣”[vi]。朱氏更带移世论人,影射时局之偏颇。晁补之论息夫躬、柳宗元、刘禹锡诸人,亦不以其不忠之过而贬斥其文。



晁补之仿王逸《楚辞章句》之例,在《续楚辞》、《变离骚》二书中所收诸作前都置一小序。

二书在所录梁以前作品之前略述作者撰述之由,往往言简而意赅,显示了晁太史的史才与史识。李善注《思玄赋》,言张衡为“汉和帝侍中”,[vii]李周翰亦言:“诸常侍皆恶直丑正,危衡,故作是赋。”[viii]晁氏序曰:“《思玄赋》者,汉侍中张衡之所作也。顺帝引在帏幄,讽谕左右,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已,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犹共危衡。衡常思图身之事,以吉凶隐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云。”此段改“和帝”为“顺帝”,改“常侍”为“宦官”,与《后汉书·张衡传》所载相合。晁补之对柳宗元、韩愈作品的序言尤为详赡。《惩咎赋序》总括《新唐书·柳宗元传》来说明柳宗元的写作意旨,《闵生赋序》、《梦归赋序》则引用柳宗元给萧亻免、许孟容的书信来深析其内容。韩愈《吊田横文》、《复志赋》、《别知赋》、《闵己赋》、《亨罗池》等篇前的序文都能于新、旧《唐书》中考其本末,征引书信,以明其撰述之由。如《复志赋》序曰:“《复志赋》者,唐文公韩愈之所作也。其自叙云:‘愈从陇西公平汴州,其明年七月,有负薪之疾,退休于居,作《复志赋》。’以唐书考之,西公盖董晋也,汉仲舒之后,自广川徙陇西云。初,贞元十一年宣武李万荣死,李乃作乱,邓惟恭缚乃以归朝廷,伏诛。德宗诏晋节度宣武军,始奏愈观察推官。晋受命,不召兵,直造汴,惟恭谋乱,晋觉之,械送京师,军廼安。愈序称明年,则贞元十二年也。盖愈自伤幼学,既壮而弗获,思复其志,以晋知已,欲去未可云。”朱熹作《楚辞后语》,自《思玄赋》、《悲愤诗》、《复志赋》至《幽怀赋》共十九篇都别无他序,作《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往往撷取晁氏所序,由此可见晁氏考订之精要。《乞巧文》、《吊屈原文》的序言能考诸经史,参校前文,以释题意。如:“《乞巧文》者,柳宗元之所作也。传曰:周鼎铸倕而使吃其指,先王以见大巧之不可为也。故子贡教抱瓮者为桔槹,用力少而见功多,而抱瓮者羞之。夫鸠不能巢,拙莫比焉,而屈原乃曰:‘雄鸠之鸣逝兮,吾犹恶其佻巧。’原诚伤世浇伪,固诋拙以为巧,意昔之不然者,今皆然矣,甚之也。柳宗元之作,虽亦闵时奔骛,要归诸厚,然宗元愧拙矣。”

晁补之序也有品评高下之语。《长门赋序》:“此讽也,非《高唐》、《洛神》之比。”《登楼赋序》:“粲诗有古风。《登楼》之作,去楚词远,又不及汉,然犹过曹植、潘岳、陆机等咏闲居怀旧众作。盖魏之赋极此矣。”他序顾况《日晚歌》曰:“可与王维相上下”。晁补之以讽谕为准的,认为曹植赋文胜于质,“赋之卑弱自植始”;又以时代为度衡,认为曹植赋不及汉赋,陆机、陆云赋不及曹植赋,愈流愈远,梁文更加卑弱。晁补之的这种认识,直接影响了祝尧的赋论。祝氏《古赋辩体》论古赋之流变,由古赋而及俳赋,由俳赋而及律赋,由质趋文,渐失古赋之体。明代徐师曾作《文体明辩》、清康熙作《历代赋汇序》都袭用之。

晁补之追溯赋作的体格源流,也颇见其敏锐的洞察力。如,他论《骂尸虫》、《憎王孙》、《宥蝮蛇文》、《讼风伯》取意于《离骚》;《瓶赋》衍扬雄《酒箴》之意;《晋问》取法《七发》;《招海贾文》出自《大招》;《囚山赋》反《招隐士》而言之。有些论作品风格的序言,更是情致盎然。如《引极序》:“结性耿介,有忧道悯俗之意。天宝之乱,或仕或隐,自谓与世聱牙,故其见于文字者,亦冲淡而隐约。譬古钟磬不谐于里耳,而词义幽渺,玩之悠然,若有尘外之趣云。”

晁补之《重编楚辞》、《续楚辞》、《变离骚》三书对辞赋学的许多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探素。他充分肯定了屈原的忠君品格,并在学统上论证了屈原的正统地位,为后代学者重构屈子精神导夫先路。他是辞赋史上第一个大规模辑录骚体作品的学者,所收作品纵贯先秦及宋诸代,横括赋、文、诗、操、曲、骚、问、辞、箴各体,朱熹在此基础上剪除烦芜,由粗转精,编成《楚辞后语》;祝尧在此基础上依时代品其高下,别文体辩其异同,辞赋研究格局豁然开朗。他的序文或征史传、或引书信、或析文章,深究作者撰述之由,精辩作品渊源流别,其品评之语,亦博而可采。晁补之注《楚辞》,不但移易其篇次,还对王逸注中某些“浅陋非原本意”的部分“删而存之”,是继南朝宋何偃《楚辞》删王逸注十一卷[ix]之后对王逸注的修正。稍后的洪兴祖作《楚辞补注》,全遵王注而补之。[x]朱熹作《楚辞集注》,于增删之中抒性情,正义理,隐括成篇。较之晁、洪二人,晁补之为宋代辞赋学风的先导,洪兴祖为汉代辞赋学风在宋代的终结;较之晁、朱二人,朱熹完成了将宋代辞赋学纳入理学思想的整体构建,晁氏对以祝尧为代表的元、明后以辩体为务的辞赋学风产生了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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