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留田行》看李白对永王璘事件的态度

作者:木铎
关于李白《上留田行》之主旨,普遍认为,此诗为刺肃宗兄弟而作。元代的萧士赟云:“此篇主意全在‘孤主、延陵,让国扬名,尺布之谣,塞耳不能听’数句,非泛然之作,盖当时有所讽刺。以唐史至德间事考之,其为啖廷瑶、李成式、黄甫侁辈受肃宗风旨,以谋激永王璘之反而执杀之,太白目击其时事,故作是诗。” 明代胡震亨云:“白诗有‘寻天兵,尺布谣’等语,似指肃宗之不容永王璘而作。”《唐宋诗醇》云:“萧士赟说得之,白之从璘,虽曰迫胁,亦其倜傥自负,欲籍以就功名故也。词气激切,若有不平之感……桓山之禽,盖白自比也。”今人多同意以上观点。唯陈沆认为此诗刺太子瑛被赐死事件。

此诗到底有没有寄托?寄托是什么?我们对一首诗诗意的探寻既不能求之过深,也不能失之过浅。求之过深,未免穿凿附会。正如薛天纬在《论李白诗研究中的泛政治化倾向》中所说:“论者在探求作品的政治寓意时,往往自觉不自觉地求之过深,言之过滥,遂出现一种泛政治化倾向。这种倾向会把人们对诗意的理解引入歧途。”而过浅又探寻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在考证此诗之前,我们有必要探讨一下李白乐府诗的一些相关特征。

胡震亨在《唐音癸鉴》中说:“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考李白之所有乐府诗,其“从古题本辞本义妙用夺换而出,离合变化,显有源流”。也就是说,李白的乐府首先是与古题本事有关的,他“沿用旧题,这些诗篇在内容、气氛方面都与旧题本事、本辞及前人作品有密切联系,乐府诗在思想内容上或多或少受原题古辞的制约”。 其次,李白的乐府又不似东晋之单纯叙述本事者,而是“夺换而出,离合变化”。因此,以李白之天才,承其意而已,又何必如王琦所认为的“太白所谓弟死不葬,他人举铭旌之事,与《古今注》所说不同,岂别有异词之传闻?”,宜乎安旗讥“王说太泥”。

关于李白诗是否有寄托这一点,不但李阳冰《草堂集序》中说:“凡所著述,言多讽兴”,李白自己也曾说:“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由此可见,李白诗是重寄托的。他不太可能在诗里简简单单的叙述民间所见一事,故王琦所说“借古题以咏新闻”亦不妥,且诗中“参商胡乃寻天兵”“孤竹延陵,让国扬名”等句,显然不是讽一般之兄弟不睦。

职此之故,此诗必有非一般之寄托。下面将就此诗所讽咏之史实进行笺证。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积此万古恨,春草不复生。
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茔。

古老向余言,言是上留田,蓬科马鬣今已平。

昔之弟死兄不葬,他人于此举铭旌。

一鸟死,百鸟鸣。 一兽走,百兽惊。

桓山之禽别离苦,欲去迴翔不能征。

田氏仓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

交让之木本同形,东枝憔悴西枝荣。

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

孤竹延陵,让国扬名。

高风缅邈,颓波激清。

尺布之谣,塞耳不能听。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

崔豹《古今注》曰:“上留田,地名也。” 未言此地为坟地,也未见他人《上留田行》中提及坟地。故此处“孤坟”很可能为李白自创,与后“弟死兄不葬”等相呼应,实有寄托。复次,李白《远别离》“重曈孤坟竟何是”,故“孤坟”在其诗中概以形容惨死人之坟。

“积此万古恨,春草不复生”。

此孤坟而积万古之恨,可见其非但有常人长眠地下,人生苦短之恨,更有家国之恨。李白诗中多言“万古恨”,此岂是一己不遇之恨,更是“国身通一”之士大夫所怀一国之恨。《董娇饶》有写桃李“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之句,而此言“春草不复生”可见全无生机,故知万古恨之由来,暗示盛唐之一去不返。
“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

《古诗十九首》“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按:此句以白杨断肠之悲声,烘托出人死不能复生、希望破灭的绝望气氛。

“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茔。古老向余言,言是上留田”

此一问一答为乐府常用句法。

“蓬科马鬣今已平”

乃言沧海桑田,故今日所见为孤坟而已。

“昔之弟死兄不葬,他人于此举铭旌”

按:此句概即景生情,抑或悬拟以引起下文。非必有是事。

“一鸟死,百鸟鸣。 一兽走,百兽惊”

按:此句喻变乱引起的众人之惊乱,但不确定此变乱指永王璘之事抑或指安史之乱。

“桓山之禽别离苦,欲去迴翔不能征”

《孔子家语》:孔子在卫,昧旦晨兴,颜回侍侧,闻哭者之声甚哀,子曰:‘回!汝知此何所哭乎?’对曰:‘回以此哭声非但为死者而已,又有生离别者也。’子曰:‘何以知之?’对曰:‘回闻桓山之鸟生四子焉,羽翼既成,将分于四海,其母悲鸣而送之,哀声有似于此,为其往而不返也。回窃以音类知之。’

《旧唐书•李白传》: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

按:《唐宋诗醇》:“桓山之禽,盖白自比也。”此句指李白蒙冤被流放夜郎,抑或马嵬之变玄宗与杨妃之别,更或有其他之指,不确知。(“一鸟死,百鸟鸣。 一兽走,百兽惊。桓山之禽别离苦,欲去迴翔不能征”可以专指永王璘事件发生后,众人惊乱,李白蒙冤被流放,一腔爱国之心不被察识。亦可以叙述史实经过,指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兴蜀,国内惊乱,马嵬事变杨李分别,玄宗伤心悲痛。后面继续叙述皇子分总天下之事。)

“田氏仓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

《续齐谐记》: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生赀皆平均,唯堂前一株紫荆树,共议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树即枯死,状如火然。真往见之大惊,谓诸弟曰:“树木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更合财宝,遂为孝门。

《旧唐书•玄宗纪》:(天宝十五载七月)丁卯,诏以皇太子讳充天下兵马元帅,都统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兵马,收复两京;永王璘江陵府都督,统山南东路、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大使;盛王琦广陵郡大都督,统江南东路、淮南等路节度大使,丰王珙武威郡都督,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大使。

按:此句以古典之田真兄弟分财喻今典之上皇命诸子分总天下节制。“仓促”言事变之突然,以喻安史之乱。“青天白日”喻唐王朝的一片盛世景象。“摧”极言此变乱给盛唐所带来的打击之大。“紫荆”喻同胞兄弟。此句不仅暗喻诸皇子分任节度使掌管天下之史实,也透露了诗人对这一事件的评价:大家并非齐心协力欲恢复家国,而是各怀鬼胎。正是玄宗这个进可恢复唐王朝江山,退可偏安南方的想法和用意,促使了皇子间兄弟相残。 因此诗人用了“骨肉分”“摧紫荆”这样的词语,表现出诗人的慧见:一方面,真正摧毁唐王朝的不仅仅是安史叛军,更是兄弟的异心;另一方面,安史之乱不仅仅打击了唐王朝,更摧毁了兄弟间的骨肉深情。所以,这句的意思就是,安史叛军的突然到来,使唐明皇听从房琯的建议,将天下分与李氏诸子,而诸皇子的异心使得大家不能齐心协力打败叛军恢复江山,反而使诸子相残,也使盛唐从此一去不返。

“交让之木本同形,东枝憔悴西枝荣”。

《述异记》:黄金山有楠树,一年东边荣,西边枯;后年西边荣,东边枯,年年如此。张华云:交让树也。

《旧唐书•永王璘传》:玄宗第十六子也……璘数岁失母,肃宗收养,夜自抱眠之。

按:此句以同形之木喻肃宗和永王璘这对同胞兄弟。肃宗和永王璘本兄弟情深,应同此木一样交让,在平叛的战争中应该互相支持。树犹知荣悴互替,何况于人。(萧本作“交柯之木”,“交让”更能表现其互相谦让,故“交让”为佳。)

“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

《左传》:(昭元年)子产曰:昔高亲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沉,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沉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

《旧唐书•永王璘传》: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反范阳。十五载六月,玄宗幸蜀,至汉中郡,下诏以璘为山南东路及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采访等使、江陵郡大都督,余如故。璘七月至襄阳,九月至江陵,……因有异志。肃宗闻之,诏令归观于蜀,璘不从命。十二月,擅领舟师东下,甲仗五千人趋广陵……吴郡采访使李希言乃平牒璘,大署其名,璘遂激怒,……乃使浑惟明取希言,季广琛趣广陵攻采访李成式。……先是,肃宗以璘不受命,先使中官啖廷瑶、段乔福招讨之。……迎降于璘,璘又杀丹徒太守阎敬之以徇。江左大骇。

《旧唐书•肃宗纪》:(至德二载 二月)永王璘兵败,奔于岭外,至大庾岭,为洪州刺史皇甫侁所杀。

按:参商喻肃宗与永王璘一北一南,主持平叛,此时却大动干戈,兄弟相残。

“孤竹延陵,让国扬名”

《史记•伯夷列传》: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

《史记•吴太伯世家》:寿梦有子四人,长曰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眛,次曰季札。季札贤,而寿梦欲立之,季札让不可,于是乃立长子诸樊,摄行事当国。王諸樊元年,諸樊已除喪,讓位季札。季札……季札棄其室而耕,乃捨之。……季札封于延陵,故号曰‘延陵季子’。

《旧唐书•玄宗纪》:(十五载  八月)癸巳,灵武使至,始知皇太子即位。丁酉,上用灵武册称上皇,诏称诰。己亥,上皇临轩册肃宗。

《资治通鉴》:有薛镠等为之谋主,以为今天下大乱,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数千里,宜据金陵,保有江表,如东晋故事。上闻之,……召高适与之谋……使与江东节度使韦陟共图璘。

按:肃宗灵武私自即位不合礼法,既不识君臣之序,亦不念父子之情;永王璘欲偏安南方,不尽全力助肃宗恢复江山,故此以孤竹延陵让国,刺各皇子争权。

“高风缅邈,颓波激清”,赞孤竹、延陵高卓之风范远垂后世,于社会风气衰败的颓波中激扬起清流。
“尺布之谣,塞耳不能听”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淮南王乃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乃不食死。……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按:此句很明白,喻天下之大,兄弟不能相容,亦以淮南厉王之蒙冤暗示出永王璘蒙冤的真相。以此劝慰和告诫统治者不要听信尺布之谣。

由此可见,此诗确是讽肃宗兄弟不睦。而陈沆之所以认为此诗刺太子瑛被赐死事件,实有其原因。唐代皇位之继承者极其不固定,以至皇子间兄弟相残,皇太子之废立成为普遍现象。

但何以此诗所刺是肃宗兄弟而不是太子瑛赐死事件呢?首先,根据诗之内容,如安旗批评陈沆之说“太子瑛等被赐死,在开元二十五年,由武惠妃之谗构而玄宗之轻信谗言也,无涉兄弟不睦,参商寻天兵及尺布之谣等事”。其次,开元二十五年皇宫内部之事,当时李白未曾入宫,不可能知道如此之详细,且感触如此之深,而永王璘事确属李白亲与,并给诗人以重大影响,宜乎其内幕为诗人所熟知。

通过李白诗歌的意旨与历史事实的比照,我们可以发现,李白对于政治是有清醒的认识的。他并不是高高在上,只知饮酒而不关心民生政治,对政治事件一无所知的。这位怀抱远大理想的天才诗人,一生都想为苍生社稷做些事情,他自比谢安石,认为出任永王璘幕僚可以“谈笑静胡沙”,但这位在政治是非上有着清醒头脑的诗人,在个人利害上的认识是单纯的。无论经过多少挫折,始终不能抛弃自己济世的理想。正是这种单纯,使他在那样的社会里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但使他成为万古流芳的伟大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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