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稼轩词

作者:缪钺
大家作品,不易评衡,以其含蕴深厚,气象万千,非可以泛观而肤测也。稼轩长短句,弁冕南宋,论者或称其气格豪壮,或称其思力果锐,或称其堂庑阔大,内容广博,或称其镕铸群言,笔力峭健,甚至称其雅量高致,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气象。高下浅深,各有所见。惟稼轩词之难以领会,前人已言之。周济《介存齐论词杂著》曰:“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瞽人扪龠也。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辛姜优劣,十年始辨,真赏之事,正未易言。吾少读稼轩词,知其雄壮而已,识力日进,解悟渐深,爰草斯篇,粗陈所得。惟论文谭艺,妙造精微,“文不逮意”,陆机所叹,今之所怀,已苦不能毕宣于於楮墨,他日所悟,或又有不尽同于此者。斯篇之作,聊备遗忘,且留以自验识解之进退云尔。

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之诗人,类具三种条件。(1)有学问,有识见,有真性情,而襟怀阔远,抱负宏伟,志在用世。(2)境遇艰困,不能尽发其志,而郁抑于中。(3)天才卓绝,专精文学,以诗表现其整个之人格。如屈原、曹植、阮籍、陶潜、杜甫皆是。宋代词人,如范仲淹、欧阳修、苏轼,虽具第一二两种条件,而视词为余事,非专力所注,故词中所表现者,仅其一部分之人格。至于秦观、晏几道等,虽天才高,致力专,而志量之宏伟稍逊。惟辛稼轩既具第一二两种条件,而又以夐异之才,专力为词,所作约六百首,大含细入,平生襟怀志事,皆见于中,故就此点而论,宋词之有辛稼轩,几如唐诗之有杜甫。斯意甚显,无俟烦言。

稼轩在宋代词史上之地位既明,次论其词所以卓绝之处。

余读稼轩词,恒感觉双重之印象,除表面所发抒之情思以外,其里面尚蕴含一种境界,与其表面之情思相异或相反,而生调剂映衬之作用,得相反相成之妙,使其作品更跻于浑融深美之境。此其所以卓也。

论稼轩词者,率推其豪壮。豪壮诚为稼轩词优点之一,惟南宋人作壮词者甚多,前乎稼轩者,有岳飞、张元干、张孝祥,与稼轩同时者,有陆游、陈亮、刘过,后于稼轩者,有刘克庄。诸人均抱恢复之心,有用世之志,其词亦悲愤激烈,然皆不及稼轩词境界之高,意味之美,耐人玩诵。盖稼轩词如《永遇乐》(千古江山)、《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等,虽悲壮激烈之情,洋溢纸上,然细绎之,非徒豪壮而已也,于豪壮之中,又能沈咽酝藉,空灵缠绵,得此调剂,故豪壮之情,不失于粗犷,词体之美,仍可以保持。盖词之起源,由于歌乐。欧阳炯《花间集序》所谓“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可以想见初期作词唱词之情况。故晚唐五代词,多写男女闲情幽怨,其体要眇,其境凄迷,下逮秦晏,意境虽高,而涂辙未改,词所以能在诗之外别为一体,造成一种特美,引入爱好者,其故在此。然词之内容,若长守传统之遗,则又未免失于单简。自苏轼开拓词之领域,稼轩继之,益为恢宏,重在言志,非徒应歌,无意不可人,无事不可言。就扩大词体而论,此种转变,未尝非进步,然所难者,在如何仍能保持词体要眇凄迷之特美,不然,则成为押韵之文,领域虽开拓,而词之所以为词者亦亡矣。秦晏以词写男女之情,内容与体裁相得而彰,其势甚顺。稼轩以词写感事忧时之雄怀壮志,相反之物而调剂浑融之,其事较难。故秦晏之作,其情思与意境合,吾人读之,得一单纯之印象。稼轩作壮词,于其所欲表达之豪壮情思以外,又另造一内蕴之要眇词境,豪壮之情,在此要眇词境之光辉中映照而出,则粗犷除而精神益显,故读稼轩词恒得双重之印象,而感浑融深厚之妙,此其不同于秦晏者也。再以浅喻明之。昔人谓意喻之米,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盖诗重在味也。若准斯例,词则如酒中之甘醴。温韦秦晏之词,纯醴也。柳永、周邦彦之词,则醴中浸以甘芳之物,如莲子红枣等,其味犹相合也。稼轩之词,则如以甘醴之糟制肴馔,鸡鸭豚鱼,无所不可。鸡鱼之味,虽远于甘醴,若糟浸既久,渐渍已深,于鸡鱼本身之鲜肥外,又益以醴糟之甘醇,一脔人口,别具风味矣。
兹举稼轩《摸鱼儿》词加以说明。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此词大旨,乃慨南宋国势微弱,恐偏安之局难以长保,而伤己之不见用,不能发布壮志,建树功业。通篇皆用含蓄之笔,比兴之法,虽伤国事,抒壮怀,而所借以发抒者,如惜春之情,如落红,如芳草,如画檐蛛网,如男女幽怨,如斜阳烟柳,皆极美之意象。悲愤沈郁之情,映以凄美之光,遂成异采。既非仅豪壮之呼号,亦非只儿女怨慕。此稼轩独创之境界,以前词人所未有也。

《摸鱼儿》固为稼轩壮词中造境最美者,此外如《永遇乐》词(“千古江山”),借古事以慨今,则不伤于浅露,又如《菩萨蛮》词(“郁孤台下清江水?),借水怨山,以鹧鸪起兴,亦极酝藉。含蓄之笔,比兴之法,虽词家惯技,然施于作壮词时,所难者有两端:(1)若用笔过于含蓄或比兴过于空泛,则必掩晦豪壮之情,而减损其力量;(2)若一篇之中,所用比兴,凌乱错杂,未能造成浑融之境,则亦不能发出光辉而生映衬之作用。稼轩词之所以佳,即在其所用含蓄比兴恰到好处,无上述之两种弊病,而能于词之里面造一美境,映其豪壮之情,有调剂之妙,无晦暗之失也。

自稼轩外,南宋人作壮词者,如张元干、张孝祥、陆游等,最佳之作,亦具斯美,惟尚不能如稼轩造境之丰融,至于才劣者所作壮词,则只能发抒豪情,而不能再造一美境以映衬之,粗直叫嚣,无有余味,几不能成为词矣。读者试取稼轩与陈亮酬唱之《贺新郎)词数首比较观之,稼轩词之高美及其所以高美之故,更可明矣。

稼轩词之佳处,在其能造内蕴之境,与读者以双重印象,而得调剂之妙用,不但壮词如是,其他方面之词亦然。

稼轩晚岁颇多闲适之词,朴淡清逸,鯈然世外。然吾人读之,非徒感觉闲适之趣而已,闲适之中,仍蕴含豪放之情,郁勃之气。其写情者,如“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鹧鸪天》)又如“十分筋力夸强健,只比年时病起时。”(《鹧鸪天》)语淡而志壮,虽似自叹衰老,而实则髀肉复生之感也。其写景者,如“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清平乐》)又如“山上飞泉万斛珠,悬崖千丈落鼪鼯。已通樵径行还碍,似有人声听却无。”(《鹧鸪天》)虽写清逸之景,而其中极有生气。余尝谓稼轩此种词,譬如江水滔滔东流,阻于山石,激荡回折,潴为大湖,湖波虽似平静,而水势余怒,蕴藏于中,黛蓄膏淳,气象阔远,非寻常行潦之水可比。了解此种意味,始能欣赏稼轩闲适之词。盖其表面所达者,为闲适之情思,而里面另有一豪放郁勃之境以映衬之,自不同于普通闲适之作也。

初读稼轩词者,仅能了解其表面之情思,玩味既深,即能领会其里面之另一种境界,另一种光辉,而感调剂之妙用,融浑之厚味。况夔笙《香海棠馆词话》谓稼轩词“其秀在骨,其厚在神。”所谓“其秀在骨,其厚在神”者,即指其内蕴之境界及光辉,稼轩词之所以卓绝者在此也。

以上所论稼轩词之特点,在他家词中,似不多见。苏轼之词,堂庑阔大,其长处在超旷,如《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等,其情思为超旷,而词境亦为超旷、二者相合,非如稼轩壮词,于豪壮之外,尚蕴含凄美之境也。美夔之词,格调甚高,其长处在清远,如《湘月》(“五湖旧约”)、《念奴娇》(“闹红一舸”)、《庆春宫》(“双桨莼波”)、《点绛唇》(“燕雁无心”)等,其情思为清远,而词境亦为清远,二者相合,非如稼轩闲适之词,于闲适之外,尚蕴含郁勃之致也。作词能造内蕴之境,映衬情思,生相反相成之妙用,在稼轩词中特显,吾故表而出之。

若进而研究稼轩词何以能有此特点,则与其才情及修养有关。盖人生本有一种凄美之情感,故表现于文学中亦有一种凄美之境界。如《诗经》中之《郑风》、《陈风》,《楚辞》中之《九歌》,六朝之谢跳诗,唐之李商隐诗皆是。及词体兴起,专在此方面发展,造成传统之特性。惟具凄美之情者,往往不能壮阔,而有雄豪之情者,又多失于粗疏。稼轩虽雄姿英发,虎视龙骧,而其内心则蕴含一种细美之情感,此其天禀特异之处。盖无细美之情感,则不能深得词体之妙,而无英发之雄姿,则又不能具碧海掣鲸之力量以开拓词之境域。二者相合,遂成奇迹。稼轩喜作壮词,而常能蕴含凄美之境者,其故在此。吾国自魏晋以降,老庄思想大兴,其后与儒家思想混合,于是以积极人世之精神,而参以超旷出世之襟怀,为人生最高之境界。故居庙堂而有江湖之思,则异乎贪禄恋权之巧宦,处山林而怀用世之志,则异乎颓废疏懒之名士。稼轩平日盖有此种修养,虽怀立功之雄心,而无热中躁进之弊,及退居林泉,欣赏自然,写闲适之趣,而壮志亦并不消沈。稼轩作闲适之词所以能蕴含郁勃之致者,其故在此。因才情之复异,及修养之深厚,而造成词中相反相成之妙用,浑融渊永之意味,此读稼轩词所应致意者也。

194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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