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韵冷香白石词

作者:杨海明

姜夔(白石)词凡八十四首。其中,咏梅(以及提到梅者)共二十八首,咏柳(以及提到柳者)共二十五首,均占(或接近)全部的三分之一。这是一个颇可注意的形象。

在日常生活中,喜爱什么花卉草木,本属个人的嗜好。但是,出现在艺术世界中的花卉草木,却已不是纯粹的自然物,而是经过作者“人化”以后的“复合物”了一一这里,作者的主观意绪和草木的客观形象往往达到了某种程度的统一。我们常常可以从这些已经进入到艺术天地里的草木花卉身上,“反照”出作者的某部分内心世界(例如从菊花和莲花的淡泊高洁形象中,看到陶渊明和周敦颐的人品、襟怀)。白石词的反复咏写梅柳,也是与他的某种生活情趣和艺术情趣有着一定关联的。

先说“柳”。“柳者,留也”,唐宋人好以折柳赠别。“两两黄鹂色似金,袅枝啼露动芳音。春来幸自长如线,可惜牵缠荡子心”,“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断处,一渠春水赤栏桥”(温庭筠《杨柳枝》)。那袅袅依依的垂柳,本身象征着缠绵悱恻的无限柔情;而曾在柳下送别恋人,这又怎能不睹柳思人、惹起满腔幽思?白石青壮年时代有过一段合肥的情事①,他所恋的琵琶女子恰又住在垂柳夹道的赤栏桥畔(《淡黄柳)小序:“客居合肥南城赤栏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所以“柳”就往往成为触发他词思的一个物象。而抒写杨柳的词中也往往倾注着他对于恋人所深怀着的眷念之情:

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点绛唇》)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杏花天影》)

又正是春归,细柳暗黃千缕,暮鸦啼处。梦逐金鞍去。一点芳心休诉,琵琶解语。(《醉吟商小品》)

恋情、离思的“意”,和垂柳袅柳的“象”,融和成了一片优美深远的“意象”。

但是,光是好写垂柳依人的意象,还不是白石词的特色。这是因为,“花情柳思”,本是词人(特别是婉约词人)所常写的东西。在他之前,婉约派大师周邦彦早已以他的“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兰陵王》)的咏柳词驰名词坛。白石的借柳以抒恋情离思,如果不有他的另一种风貌,那就不能超出前贤;而白石词的卓尔不群就正在于:他把缠绵悱恻、软媚温馨如垂柳的柔情,用梅花那样的冷复幽雅的词品出之。

宋人好咏梅花,这似已成了一种普遍的风尚。《瀛奎律髓》专列咏梅诗一章,而词中则有《梅苑》的咏梅专集,即知此风之盛。白石之所以好咏梅,则自有他的特殊原因。这种原因中,合肥情事当然仍是首当提到的因素: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江梅引》)为何“见梅枝”而“忽相思”?他与恋人肯定有着小窗携手赏梅花的一段旧事。因此,在他的眼中,梅花已不仅是梅花,而同时又是“她”的化身: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疏影》)但是,白石与琵琶女子的情遇并不仅仅是在梅花时节;前已提到,在“柳下坊陌”中,他们共同度过了很久的美好岁月(自春至冬都有)。为何他除了写柳之外多写梅花而不喜写妖桃艳杏?这表明,他在艺术生活和审美领域中,自有一种偏好的情致——那就是对于“冷香”、“疏淡”型的感情境界的偏嗜;而这又是与他整个的人品、襟怀有着密切联系的。

把热烈、香软的柔情,用清复雅淡的笔调写出,把柳枝的婀娜袅依和梅花的冷艳淡寒熔铸而为一体,这就形成了白石词的独特艺术个性——尽管白石词的内容并不仅是恋情离思,但抓住了这个主要题材和主体风格,我们就可以进而探求白石词的全体了。

(一)风流骚雅:两种生活情趣的艺术“升华”
白石词,素以“风流”、“骚雅”著称:陈撰谓,南宋词人,要以白石为极诣,“风流气韵,足以标映后世……”(《玉几山房听雨录》);张炎称白石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入神观飞越”(《词源》)。这种风流骚雅的风格,乃是一定的生活情趣在艺术中的“升华”,应当从生活的“土壤”中去寻求它的成因。

每一个朝代,都有它自己的特点。宋人张端义曾这样概括几个朝代的士大夫们的生活习尚:“汉人尚气好博,晋人尚旷好醉,唐人尚文好狎,本朝尚名好贪。”(《贵耳集》卷下)此说虽有点绝对化,但也确实说着了其中要点。这里且说宋人(南宋士大夫)的“尚名好贪”。

由于封建经济(特别是城市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同时由于地主阶级的腐朽本质越到后代越发暴露得充分,因之南宋统治阶层的剥削程度和享受水平,比之前代是越加提高的。张俊在家中接驾,“进奉盘合”中光金器就有一千两,珠子六万九千五百零九颗——这还是在戎马倥偬之际②!从此一事,我们便可想见整个南宋上层统治集团的奢侈生活了。就拿白石与之交游葚密的张镒、张鉴兄弟来说,其生活的豪华简直使人不易置信。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记载:

张(镃)约斋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垣悬之半空,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溯紫清之意。……群妓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

这种豪奢生活又岂止是张镃一家所独有!
除了对于物质的享受如此贪婪地追求之外,宋代统治阶级对于精神生活领域的“名”也不肯放过。他们一方面要穷奢极侈地享乐,另一方面却又要标榜“超尘拔俗”的“淡泊”。那些具有较高文化修养的文官,则在“红袖添香”之外,还要添上“夜读书”的“雅趣”。除了“风流”之外,还要求“文雅”,否则就是称不上“风流名士”的。

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五说:“士岂能长守山林、常亲蓑笠?但居市朝轩冕时,要使山林蓑笠之念不忘,乃为胜耳。”这一段话很真实地道出了宋代很多文人的真实心理:既要轩冕而居市朝,又要享有淡泊高古的“雅”名;既要富贵风流,又要不脱“山林蓑笠”的清趣。

生活情趣必然反映在艺术情趣中。五代的《花间》词中,对于享乐生活和男女私情的描写,往往是无所顾忌的。而进入北宋以后,正统文人词中,就开始有了“雅”的要求。这种“雅”,主要表现为既具“富贵气”却又要“富而不俗”。(参见前《唐宋词艺术趣味——艺术风格谈》一文第二小节)而这种“雅”的要求,到了苏轼词中就有了更进一步的表现,那就是对于“归隐”生活的企求。苏轼身处忧患,屡遭打击,所以词中很多出世之想。“我欲乘风归去”,“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类话头,在词中是比比可见的。苏词一出,柳词更被贬为“舆台”、“淫冶讴歌之曲”,这里明显地表现出“雅”、“俗”两种艺术趣味的分野。在繁华的物质享受之外,还要充分地享用山林的自然之趣;在风流富贵之外还要存有清旷出世之致,这就成了北宋后期大部分词人的生活理想和艺术兴趣。朱敦儒的一首词就道出了此中况味:“我是清都山水郎……且插梅花醉洛阳。”(《鹧鸪天》)既要“酒千觞”地沉醉于“玉楼金阙”的洛阳城里,却又要“诗万首”地逍遥在山畔水边的梅花树下!

到了偏安于江南的南宋,一方面,他们继续过着“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淫逸生活;另一方面,却更加浓了他们对美丽的江南山水的玩赏之情。便是宋高宗这个享乐集团的头子,也居然要学起张志和来了:“水涵微雨湛虚明,小笠青蓑未要晴。明镜里,縠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渔父》)他那十五首抒写隐逸之趣的《渔父》词,曾被御用文人廖莹中称赞为“清新简远,备骚雅之体”(《江行杂录》)。而另一部分正直爱国的士大夫文人,由于政治上的受压抑,也往往借山水之游来发泄、解脱他们的郁闷。如张孝祥词去:“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水调歌头》)但是,不管是享乐者的纵情山水,还是愤慨者的寄情山水,对于山林清趣的追求,则必然会给词坛带来一股更加浓厚的“雅”味。而姜白石的词就充分地体现了这种倾向,它融杨柳和梅花风格于一体,兼具“风流”和“骚雅”的风格,就是宋代(特别是南宋)士大夫文人的两种生活情趣在词里的升华。

白石《莺声绕红楼》词小序云:“甲寅春,平甫(张鉴)与予自越来吴,携家妓观梅于孤山之西村,命国工吹笛,妓皆以柳黄为衣。”携着“家妓”来观“梅”,而诸妓皆以“柳黄”为服色,这该有多么“风流”,又多么“雅致”!词云:“十亩梅花作雪飞,冷香下、携手多时。两年不到断桥西,长笛为予吹。人妒垂杨绿,春风为染作仙衣。垂杨却又妒腰肢,近前舞丝丝。”在这里,梅花的冷艳,柳枝的嫩绿,都统一到了舞妓的风流和赏花者的风雅上了,大有明人诗里“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风韵。

举此一例,就可知道,白石一辈人所欣赏的生活和艺术情趣,已不仅仅是柳永那般人的“倚红偎翠”,“浅斟低唱”,甚至也不在大晏那些人的“小园香径”、“庭院深深”之中;他们的生活乐趣和艺术视野,比前二者有所拓宽:他们既不愿脱离锦衣玉食的物质享受,又希望在山林野趣中找到更为“高级”的精神满足。换句话说,他们仍然需要有“美人”作伴,但这个“美人”是在“月明林下”的诗一般的环境中袅袅来临的;他们仍然在抒写“花情柳思”,但这种“花”不是热烈的春花,而是冷艳的梅花。西子湖的旖旎妩媚和那孤山梅花的清冷高雅,便统一成了白石的词风。

白石词之所以形成这种独特的风貌,是有复杂的原因的。

首先是时代的原因。南宋整个统治阶层的生活、艺术情趣已如前述,不再多说。除此之外,还与“温柔敦厚”的“诗教说”渗入词中有关。由于民族矛盾的尖锐化,促使北宋的那种“淫词”势力不得不有所收敛,南宋词坛上,即使是康与之那一些好写侧艳词的文人,词风都比柳永、黄庭坚的某些词作要“干净”得多。而由于苏轼的“以诗为词”,又很自然地使人拿“诗”的创作、批评理论引入词中。“好色而不淫”(杨万里《诚斋诗话》评小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语)已成了南宋人写艳词的一条原则。自南渡以来,“复雅”、“雅正”、“骚雅”便成了词坛上的一种共同的口号。任何人都逃脱不了时代风气的影响,何况白石本人就是一个“雅士”。“共性”与“个性”相结合,这就成为了白石词风由原先的“艳科”词风向“骚雅”发展的第一个原因。

白石一生是个布衣。但他不像后来的某些“江湖派”诗人那样,或奴颜媚骨以求干谒,或狡狯油滑以索“秋风”。他品节高洁,范成大称他“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齐东野语》卷十二),陈郁称他“襟朝洒落,如晋宋间人”(《藏一话腴》)。他又有极深厚的文艺修养,诗、文、词、字皆为当世名公所推赏,又精通古乐,可谓是深得风雅之致。清高的人品。精深的文学造诣,使他的生活情趣和艺术情趣极为自然地偏向于“骚雅”一路。这又是第二方面的原因。

白石词的“骚雅”主要可从下面两方面见出:

一是以“雅笔”写艳情。白石有诗云:“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过垂虹》低唱宛转的风韵之中,兼有萧闲高雅之致。诗是如此,词也一样: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小重山令》)

写的是极为缠绵哀怨的“幽事”,然而又用了“月坠时”、“东风冷”、“九疑云杳”等雅洁的“背景”,使这种“艳情”变得淡化、雅化,使之组成了一幅精深(指其情韵)高秀(指其词品)的悠远意境。

二是多写山林雅趣。这只须录几首词的小序,便可知他的兴趣所在了:

……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湘月》)

予久客古沔,沧浪之烟雨,鹦鹉之草树,头陀、黄鹤之伟观,郎官、大别之幽处,无一日不在心目间;胜友二三,极意吟赏。□来湘浦,岁晚凄然,步绕园梅,”搞笔以赋。(《清波引》)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入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念奴娇》)

但是,我们又注意到,就在这种幽雅闲远的风景画中,还时时浮现出一个“倩影”:“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湘月》)这种“冷”中有“暖”、雅趣中有柔情的意味,正是白石词“骚雅”而兼“风流”的本色。

三是多发思古之幽情。白石既以风流骚雅自命,因此他的词中常常浮现出两位古人的影子,一是风流的杜牧:“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扬州慢》),“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琵琶仙》),“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月下笛》),“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鹧鸪天》)。他有杜牧的才情,也有杜牧的艳遇,更有杜牧“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③的悲感。这种“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鹧鸪天》)的杜牧式的爱情遭遇和感情,就构成了他词中“风流”而缠绵的成分。

除了杜牧之外,白石对晚唐的隐士陆龟蒙又颇多企羡之情。杨万里尝称他“甚似陆天随”(《齐东野语》卷十二),而他的词也这样写道:“第四桥边,拟共天随(陆龟蒙自号‘天随子’)住。”(《点绛唇》)④这种高远淡泊的人格,又化成了他“骚雅”的词品。

由于白石词兼具“风流”与“骚雅”,符合着当代士大夫文人的生活和艺术的情趣,所以赢得黄升的激赏:“白石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这个评语在婉约派中可谓是“叹为观止”的最高评价了。

(二)清空流美,秀出于“婉约”“豪放”之外

汪森曾说:“西蜀南唐而后,作者日盛。宣和君臣,转相矜尚。曲调愈多,流派因之亦别。短长互见,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词综序》)“言情者”指的是婉约派;“使事者”指的是豪放派。在汪氏看来,白石词是由力避二者之失而创造其新风格的;在我们看来,则除此之外,他同时又还吸取了二者之长:他正是把豪放派那种清疏刚健的词风引入到原是深婉软美的“言情”之作中来,形成为一种以硬笔写柔思,淡笔写浓情的清空流美的新风貌。因此,也可以说,白石词风是婉约与豪放两大派“嫁接”之后的产物,它在传统词的“柔美”中多少引入了一点“刚美”。

任何作家都是从继承前人的文化遗产而起步前进的。白石曾经广泛、深刻地涉猎和钻研前代(和同代)人的诗词,他的词风自然要受到前人的影响,如白石早年曾经从江西派学诗,他的词中就明显地有以江西诗法人词的痕迹⑤。

宋代词坛,在白石以前,婉约词的面貌几经变化:先是,北宋前期的大晏等小令派词人沿袭《花间》、南唐,造成了一种风流蕴藉的风格;与此同时,柳永又开创了长调铺叙的词风。后来,秦观吸取了前二派的长处,形成为“情韵兼胜”的婉约词的“正宗”风格。随后,周邦彦以其“顿挫之妙,理法之精”(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又把婉约词朝着“格律派”的方向引进。白石精通音律,所咏写的主题也仍是传统的“言情”,他继承周邦彦词风乃是很自然的事。因此黄升把他与周氏比较高低,就是基于他们词风同宗这点而言的。对此,我们要补充的一点则是,周邦彦虽然基本上克服了柳词“咩缓”、“从俗”的缺点,但他自己也尚未脱尽软媚侧艳的习气。所以白石词既要走这“骚雅”一路,他就不能再学周词的软媚。这样,他就必然会向豪放刚健的苏、辛词——特别是与他个性相近的旷放清远的苏词靠拢了。

从个人品格而言,白石狷介孤高,与东坡的为人有相近之处。白石的怀才不遇、浪迹江湖,与东坡的才高被妒、连遭贬逐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在词的创作中,白石也接受了东坡以表情达意为主的文学理论的影响,他的“自度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长亭怨慢》小序),就与东坡精神相通。

白石与辛稼轩有过交往,他的词集中就有与稼轩唱和的四首词,“其吐属气味,皆若秘响相通”(刘熙载《艺概》卷四)。所以,稼轩词中那种硬峭的气势也不能不多少影响白石。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就说过:“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道出了它受辛词影响的“消息”。

和传统的婉约词比较,苏、辛词具有一种硬、疏的风格。白石词既把杨柳的柔婉与梅花的疏瘦结合在一起,又把婉约词的宛转情深和豪放词的刚健清旷融合为一体,这就使他的词中出现了以刚写柔、以淡写浓的“柔”与“刚”相兼美的风格。如: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长亭怨慢》)

明明是并刀难剪的离情别绪,作者却用清空如白话的笔触一气写来,其间几经旋折,越旋越见“力度”,于柔肠百结处更显出波峭陡折之势。麦孺博评为“浑灏流转,夺胎稼轩”(《艺蘅馆词选》丙卷引),是为得之。由此可见它“以刚写柔”之一斑。又如: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

极为浓挚的别情,却结之以“两处沉吟各自知”的淡语。“人间别久不成悲”与“不思量,自难忘”(苏轼《江城子》)一样,都像那种淡而极醇的清茶一样令人久久回味。再如: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鹧鸪天》)

“少年情事”,该是何等的旖旎浓烈,而换得老来的一腔悲感——“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这淡淡的两句之中,又蕴藏着多少深浓的感慨!由此可见它“以淡写浓”之一斑。

张炎《词源》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这种“清空”、“峭拔”之致,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所受的苏、辛词的影响;吴衡照所说白石词的“乃具深宛流美之致”(《莲子居诗话》卷二),则又是来源于他所继承的婉约词风的柔婉绵邈。白石正是以他卓越的才情和高妙的词笔,把二者调熔于一炉而形成了自己独具的神味。

(三)“幽韵冷香”:“冷处理”后的热情

白石是一个有着心理创伤的词人。他的词之所以形成瘦冷清空的面目,隐然有着他内心的“伤痕”在。

首先是时代的“伤痕”。白石虽不像稼轩那样,有着济世救国的大志,但毕竟也是一个有着爱国之心的文人。他目睹原先繁华的扬州城经过战争创伤变得“四顾萧条”、“荠麦弥望”,因而吟出了“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的哀苦之音(《扬州慢》);他到合肥(地近前线),“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因而发出“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的悲叹(《凄凉犯》)。祖国山河的疮痍,必然给词人的心理抹上一层阴冷的色彩,尽管他没有沿着反映现实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其次是他个人遭遇上的“伤痕”。尽管他多才多艺,受到一时名流如杨万里、范成大、萧德藻、张平甫兄弟等人的激赏、推荐和照顾,可是却始终飘荡江湖,以贫困终老。“不见词人到老穷”(杨万里《进退格寄张功甫、姜尧章》)虽有些夸张,而苏洞《到马塍哭尧章》所说“除却乐书谁殉葬?一琴一砚一《兰亭》”却是亲见之实事。依附于人的“清客”地位,“谁念飘零久”的羁旅生活,使他充分地尝到了人生的苦味。“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惜红衣》),他的心境是落寞的。更何况,他青壮年时代的那一段情事——后来终于成了悲剧,又时时嚼啮着他的心,因此他的词境不能不浸染着一种寒冷的气氛。这样,我们便可了解,白石为什么好用“冷色”字面,好写“冷”的事物了。“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人瑶席”,这种幽冷的词境中,混和着他“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的羁愁,交织着他“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的苦涩,隐现着“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鸩”的惆怅,也多少掺合着“暝人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的“雅趣”。这种词境,是一种复杂的感情之集合体,犹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郭麐《灵芬馆词话》卷一),在整个宋代词苑中可谓独标一帜。

但是,白石毕竟还是一个有热情的人。读一读他的“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八归》),就知他的内心深处仍旧隐藏着感情的热潮。不过,白石的个性不像柳永、秦观,他的热情是经过“冷处理”而出之的。试读他的《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何等轻盈娇软的“倩影”,何等缠绵宛转的情意,最后却归结为皓月千里下的一片冷魂归去!再如《淡黄柳》: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一城醉人的春色,一怀撩人的春情,最后全化作了“唯有池塘自碧”的凄凉……

刘熙载评白石词,曾说过一段十分“知味”之言:“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艺概》卷四)这个以梅花的“幽韵冷香”拟姜词的譬喻正是再恰当不过了:梅花仍然有“香”,仍然有“韵”,这个“香韵”便是它的“热情”所在;但是它的这种“热情”却是经过“冷处理”的,因此表现为“幽”、“冷”——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它的“高”、“古”、“瘦”、“雅”。这些特质合起来,便是白石词的特有韵味。

自然,白石词也是有缺点的:它的远离现实,它的题材狭隘和门径局促,“高格响调,不耐人细思”(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中多有“俗滥处”、“寒酸处”、“补凑处”、“敷衍处”(周济《宋四家词选》)……所有这些,都无庸讳言。但在这里就暂不多作批评了。

注释

①参阅夏承焘先生《合肥情事考》。

②见《武林旧事》卷九“高宗幸张府节次略”。

③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诗。
④白石诗中还多称赞陆龟蒙之句,如:“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松作客归”(《除夜自石湖归苕溪》)。
⑤参缪钺先生《姜白石之文学批评及其作品》及夏承焘先生《论姜白石的词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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