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文学之李白

李白是盛唐文化孕育出来的天才诗人,其非凡的自负和自信,狂傲的独立人格,豪放洒脱的气度和自由创造的浪漫情怀,充分体现了盛唐士人的时代性格和精神风貌。盛唐诗歌的气来、情来、神来,在李白的乐府歌行和绝句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诗歌创作,充满了发兴无端的澎湃激情和神奇想象,既有气势浩瀚、变幻莫测的壮观奇景,又有标举风神情韵而自然天成的明丽意境,美不胜收。李白的魅力,就是盛唐的魅力。

第一节 李白的生平、思想与人格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他的家世和出生地至今还是个谜。李阳冰《草堂集序》和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新唐书》本传,都说他是凉武昭王李暠九世孙。这样他就与唐皇室属于同一世系。但这一说法存在许多矛盾。不知由于何种原因,李白先世谪居条支或碎叶,李白就出生在那里。大约在他五岁时,随家从碎叶迁居蜀之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县)。他父亲“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何以要隐瞒名字,因何迁居蜀中?都成了千古之谜。不过这可能是一个富有的、有文化教养的家庭。李白说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长史书》)。“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二首其二)。可知他早期曾受过很好的教育。

他的少年时代,受到道教的深刻影响。蜀中是道教气氛浓郁的地方,青城、峨眉的好几位著名道士,是开元年间很受朝廷重视的人物。李白家附近的紫云山是道教胜地,青城山是道教十大洞天之一。环境对他的神仙道教信仰影响至大。他说“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他说他“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八首其五)。道教的影响,几乎伴随他一生。
大约在18岁时,他隐居大匡山读书,从赵蕤学纵横术。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还可以看到李白思想中纵横家的某些印记。在大匡山的几年,他往来旁郡,游剑阁、梓州。20岁游成都,谒见益州长史苏颋,受到赏识。他后来说的“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可能也指此事。蜀中又是一个有着任侠风气的地方,侠士风概对李白也有影响。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说他“少任侠,不事产业,名闻京师”。魏颢《李翰林集序》甚至说他“少任侠,手刃数人”。他自己也说:“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赠从兄襄阳少府皓》)他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隐居与漫游、神仙道教信仰、任侠中度过的。

开元十二年(724)李白游峨眉山。秋,他从峨眉山沿平羌江(青衣江)东下,至渝州,写下了《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在这首诗里,开始出现了李白日后诗中的那种浓烈、奔泻而出的感情,那种奔放的气势。第二年春,他东出夔门,“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他东游洞庭、登庐山、至金陵、扬州,往游越中。然后西游云梦,经襄阳,作客汝海,不久便在湖北安陆定居下来,与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结婚,从此“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以安陆为中心,开始他的干谒与漫游的生活,历江夏、襄阳、洛阳,北上太原,南下隋州,又回到洛阳。他后来有《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诗,记此数年间之行踪。这几年,他以一种迫切强烈的心情,上书安州裴长史、韩朝宗,希求荐用。“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忆襄阳旧游赠济阴马少府巨》)。韩朝宗以善举贤才名闻当时,但他也未能荐举李白。干谒失败之后,他大约在开元二十四、五年前后,西入长安求仕,结果是大失所望。他在长安看到的是官场的黑暗,心中充满愤慨与不平。《古风》中的好几首,作于此时。如其八:

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子云不晓事,晚献《长杨》辞。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

其二十四: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蜀道难》、《梁父吟》、《行路难》都集中地表现了这个时期的愤激不平情绪。《行路难》云: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粟。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梁甫吟》)。他带着失败的心情离开长安,再次漫游,从梁、宋而洛阳、襄阳,然后举家迁居山东任城,与孔巢父等隐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

或者由于他的名声,或者还有人荐举,天宝元年(742),机会终于来临,李白奉召入京,供奉翰林。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玄宗“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置于金鸾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李阳冰《草堂集序》)。他自己也说:“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驾出鸿都,身骑青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但不久,就为朝中权贵所谗毁,他在仕途上再次遭受打击,天宝三载以“赐金放还”的名义被迫离开长安。这次他的愤慨更为深广:“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鞠歌行》)他沿黄河东下,来到洛阳。在洛阳,与杜甫相遇,结下了千古传颂的深厚友谊。两人同游梁、宋,在那里又遇高适,怀古登临,纵酒射猎。之后,他在齐州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再次举行入道仪式。这时他的思想是复杂的,既悲慨不平, “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赠蔡山人》)。对朝廷充满不满与失望的情绪,但又关心国家命运、积极入世,希望建立功业的心情并没有消退。他寄家东鲁,南下吴越,北上蓟门,近十年的漫游,都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北上蓟门经大梁时,他醉别于逖,依然是一腔慷慨豪情:“太公渭水猎,李斯上蔡门。钓周猎秦安黎元,小鱼《夋兔》兔何足言。……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吾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留别于十一逖裴十三游塞垣》)在幽州,他预感到安禄山行将叛乱,忧虑不安。安史乱起,他正在庐山,永王李璘奉玄宗普安郡制置诏,出兵东南,经九江,李白以为报国的时机已到,入永王幕,慷慨从军。而此时肃宗李亨已即位灵武,以叛乱罪讨伐李璘。李白也因反叛罪蒙冤入狱,长流夜郎。乾元二年(759),他在流放途中遇赦放回,流寓南方。上元二年(761)闻知李光弼出征东南,他又想从军报国,无奈半道病还,往当涂依县令李阳冰。于次年病逝于当涂,年62岁。

盛唐士人积极入世、进取的人生态度,在李白身上被理想化了。李白是个功名心很强的人,有着强烈的“济苍生”、“安社稷”的儒家用世思想。但他既看不起白首死章句的儒生,不愿走科举入仕之路,又不愿从军边塞;而是寄希望于风云际会,始终幻想着“平交王侯”、“一匡天下”而“立抵卿相”,建立盖世功业之后功成身退,归隐江湖。他仰慕传说中作过小贩、屠夫,80岁在渭水边上遇文王,90岁封为齐侯,建立了不世功业的吕望;仰慕筑过墙,后来建立伟大功勋的傅说;仰慕隐于高阳酒肆,后来不费一兵一卒就为刘邦取得72座城池的郦食其;仰慕鲁仲连、宁戚、范蠡。而事实上他所面对的现实与他所仰慕的这些带着传奇色彩的人物所处的环境已经完全不同。他的过于理想化的人生设计,在现实人生中当然要不断遭致失败。这使他常常陷于悲愤、不平、失望之中。但由于他始终向往着这样的理想,他又始终保持着自负、自信和豁达、昂扬的精神风貌。他是把盛唐士人的入世进取的精神高度地升华了,带进了一个理想化的境界。

神仙道教信仰在李白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在他的近千首诗中有一百多首与神仙道教有关。他正式入道,“名在方士格”。他炼丹服食,是非常认真的,充满对于神仙境界的幻想。当他仕途失意的时候,便进一步走向道教。但有时他又对神仙世界持怀疑态度:“仙人殊仿佛,未若醉中真。”道家和道教信仰给了他一种极强的自我解脱的能力,他的不少诗表现出人生如梦、及时行乐的思想,而其实是渴望任随自然、融入自然,在内心深处深藏着对于人生自由的向往。在他的人格里,有一种与自然的亲和力。山水漫游,企慕神仙,终极目的是要达到一种不受约束的逍遥的人生境界。他的狂傲不羁的性格,飘逸洒脱的气质,都来源于这样的思想基础。贺知章曾称他为“谪仙人”,他也以“谪仙人”自居,同样出于对不受约束的自由人生的向往。他的明朗、自信、壮大、奔放的感情,也基于这样的人生向往。李白人格的最突出的特点,便是独立不羁,不受任何约束。这是魏晋开始的人的觉醒发展至巅峰的产物,是盛唐精神的高度升华的产物。

第二节 李白的乐府与歌行

李白歌行的价值

李白是个非常自负的诗人,在《古风》其一中,他有感于“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对“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提出批评,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因此,继承汉魏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优良传统和诗歌风骨,就成为他振起诗道的革新手段,主要体现在他大力拟作古乐府的创作实践中。

李白的乐府诗大量地沿用乐府古题,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能曲尽拟古之妙。其创新意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借古题写现事,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如《上之回》、《丁都护歌》、《出自蓟北门行》、《侠客行》等,均属于缘事而发之作,与《古风》诗一样,表达的是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具有深刻的寓意和寄托。再一方面,则是用古题写己怀,因旧题乐府蕴含的主题和曲名本事,在某一点引发了作者的感触和联想,用它来抒写自己的情怀。

这后一方面的乐府诗,因偏重于主观抒情,更能体现李白诗歌创作发兴无端、气势壮大的个性特色。其妙处常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既可以说它有寄托,也可以说它只是抒写感慨,想落天外,奇之又奇。如《蜀道难》的古辞寓有功业难成之意,正是这一点,触动了李白初入长安追求功业未成时的悲愤。他用这一古题抒发自己的感叹,于诗中再三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对于蜀道高峰绝壁、万壑转石的险难的渲染,也是诗人对于世道艰险的渲染。再如《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洁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此诗的乐府旧题,含有以饮酒放歌为言之意。李白由此引发,抒发“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壮气概,把借酒销愁写得激情澎湃。具有大河奔流的气势和力量,不仅把原曲的主题发挥到淋漓尽致,还充分展示出诗人狂放自信的人格风采。

李白的这一类乐府诗,虽说是拟古,却处处有“我”在,呈现出他人无法摹似的个性特色。如《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从语调到气势,都是李白式的,以第一人称的抒怀和议论表达主观感受,完全打破了传统乐府用赋体叙事的写法。诗人在选择乐府旧题抒写己怀时,常根据这个题目在古辞中的寓意和情感倾向,进行创造性的生发和联想,运用大胆的夸张和巧妙的比喻突出主观感受,以纵横恣肆的文笔形成磅礴的气势。李白将自己的浪漫气质带进乐府,从而使古题乐府获得了新的生命,把乐府诗创作推向了无与伦比的高峰。

李白把自己的个性气质融入乐府诗的创作中,便形成了行云流水的抒情方式,有一种奔腾回旋的动感。这种动感,见诸于字句音节时,常表现为句式的参差错落和韵律的跌宕舒展,在杂言体的乐府中尤为明显。李白乐府的代表作,如《蜀道难》、《将进酒》、《梁甫吟》和《行路难》等,大都是以五、七言为主的杂言体。这种杂言体乐府,在体制和格调方面,与唐代盛行的歌行体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李白的乐府诗创作,实已完成了从汉魏古体到唐体的根本性转变。

李白歌行的创作成就比乐府高,但两者之间的界限不容易划清。一般将李白古诗中以歌、行、吟、谣等为题的纵情长歌,作为其歌行的代表作,诸如《襄阳歌》、《扶风豪士歌》、《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少年行》、《古朗月行》、《江上吟》、《玉壶吟》、《染园吟》、《梦游天姥吟留别》、《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等。

在这些作品里,抒情的意味更浓,诗人以主观情感和意向为轴心展开篇章,飞腾想象,虚实相间,笔势大开大合,有时顺流直下,有时大跨度跳跃,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如《玉壶吟》:“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又如《梦游天姥吟留别》:“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种李白式的抒情,似暴风急雨,骤起骤落,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像是从胸中直接奔涌喷吐出来。其《陪侍御叔华登楼歌》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此诗作于李白二入长安、被以“赐金放还”的名义废逐之后,高傲自负而不为世所容,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愤之情如火山爆发。强烈的不平和愤懑并未减弱其不可一世、自命不凡的气概,反而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悲感之极而以豪逸出之,更加慷慨激昂。他竟能将失意的哀感,也表现得如此淋漓酣恣,如此气势凌厉,悲中见豪,令人心醉神迷,又感到振奋。这是他超于常人的不可及之处。

李白的歌行,完全打破诗歌创作的一切固有格式,空无依傍,笔法多变,达到了任随性情之所之而变幻莫测、摇曳多姿的神奇境界。不仅感情一气直下,而且还以句式的长短变化和音节的错落,来显示其回旋振荡的节奏旋律,造成诗的气势,突出诗的力度,呈现出豪迈飘逸的诗歌风貌。李白独特的艺术个性,及其非凡的气魄和生命激情,在他的歌行中全都展露出来,充分体现了盛唐诗歌气来、情来而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具有壮大奇伟的阳刚之美。唐文宗曾下诏:“以(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新唐书·李白传》)因这三者都是盛唐艺术追求浪漫个性的典型代表。

第三节 李白的绝句

李白诗歌的美是多样的,除大气磅礴、雄奇浪漫的壮美风格外,还有自然明快的优美情韵,这主要体现在他那些随口而发、颇多神来之笔的绝句里。

李白是唐人中五绝与七绝都写得极好的人。明人胡应麟说:“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诗薮》内编卷六)他的五言绝句,往往有一种明快格调,以明白晓畅的语言,表现出无尽的情思韵味。如《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是一首写片刻超然意趣的佳作。一人独坐时的寂寞心情与寂静的山景忽然冥会,感受到与自然相亲近的温暖,人与山刹那间灵性相通、浑然一体了。诗人将这种心领神会的感受信口说出,仿佛毫不费力,但在相看两不厌的人与山的冥会中,似有未曾说出且不必说出的无限情思在其中。再如《劳劳亭》: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借春风有情来写离别之苦,说春风吹过而柳色未青,似乎有意不让人折柳枝送别。话语极为明白易晓,景物很简单,情思也只是灵心一闪的感悟,蕴含却委曲深长。

绝句体制短小,适于写一地景色、一时情调,可它离首即尾,易流于浅露,所以绝句贵在含蓄。但若刻意锤炼,又易流于斧凿,所以绝句又贵在自然天成。李白的五言绝句,能以简洁明快的语言,表达出无尽的情思,做到了既自然,又含蓄,真实简炼而蕴含丰富。这是绝句的最高境界。

李白的绝句境界清新,而内蕴飘逸潇洒的风神。他的爽朗的性格、自由自适的气质,反映到他的绝句里,就形成了清新飘逸的情思韵味。如《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一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把一个水、月、白云连成一体的琉璃世界,和在这个世界里产生的奇妙想象,写得那样明净秀美,如入神仙境界。其五: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馀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美的湖,美的传说,空灵、明净;如画的境界,表现出一种超脱于尘世之外的皎洁明净的心境。李白的七绝,以山水诗和送别诗为多,也写得最出色。他有一种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气质,以其天真纯朴的童心,与山水冥合。无论写景言情,都具有一气流贯的俊逸风神和爽朗情韵。如: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望天门山》)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

类似的七绝佳作,在李白诗中不胜枚举。这些作品,多写诗人在大自然怀抱和日常生活中获得的审美感悟及片刻情思,属兴到神会、一挥而就的自然天成之作。那刹那的感觉,那无穷的馀味,所表现的是自然的美和普遍的人性、人情,平易真切,极富生活情趣,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

李白的绝句,特别是七言绝句,带有以古入律、自由发挥的特点,融入了乐府歌行开合随意而以气贯穿的表现手法。许学夷《诗源辨体》说:“太白七言绝句,多一气贯成者,最得歌行之体。”

李白绝句受乐府民歌的影响极为明显,在他159首绝句(五绝79首,七绝80首)里,拟乐府民歌的作品约四十五首,占了近三分之一。其中有很多脍炙人口之作,如《静夜思》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时感悟,明快说出,道出了浓郁的思乡之情中最动人的那一点,遂引起千载之下人们的普遍共鸣。再如《秋浦歌》其十五:“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虽然夸张,却十分自然真切,兴到语绝,令人叹服。

此外,像《玉阶怨》、《越女词五首》、《巴女词》、《襄阳曲四首》等,也都是李白拟乐府作品里的绝句佳作,多具有清新纯朴的民间气息和活泼生动的民歌情调。如《越女词五首》其三:“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像这种类于民歌出口成章、纯赖兴会或灵感的天然句式,在李白的五、七言绝句中是最多的。就作品的自然天成和清新明快而言,李白绝句的成就无人可比。

绝句是李白感情世界的瞬间呈现,其开朗的性格、率真的情感,以及洒脱的气质,全都灵光一闪地反映了出来,脱口即成绝唱。在盛唐诗人中,王维、孟浩然长于五绝,王昌龄等七绝写得好,兼长五绝与七绝而并至极境的,只有李白一人。
第四节 李白诗歌的艺术个性

在盛唐诗人中,李白是艺术个性非常鲜明的一位;在中国诗歌史上,他的作品的艺术个性也是独一无二的。

李白的诗歌创作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主要表现为侧重抒写豪迈气概和激昂情怀,很少对客观物象和具体事件做细致的描述。李白作诗,常以奔放的气势贯穿,讲究纵横驰骋,一气呵成,具有以气夺人的特点。如《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以大鹏自喻,并非庄子式的逍遥以自适的大鹏,而是奋飞以引起震动惊怪的大鹏。在这不凡的浩大气势里,体现的是自信与进取的志向和傲世独立的人格力量。李白诗之所以惊动千古者在此。如他在《江上吟》诗中所说:“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

洒脱不羁的气质、傲世独立的人格、易于触动而又暴发强烈的感情,形成了李白诗抒情方式的鲜明特点。它往往是喷发式的,一旦感情兴发,就毫无节制地奔涌而出,宛若天际的狂飚和喷溢的火山。如《鸣皋歌送岑征君》抒写对于政治黑暗、是非颠倒的愤慨:

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珠。嫫母衣锦,西施负薪。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于夔龙蹩躠于风尘?

悲愤不平,慷慨激昂。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和节奏变换,追摹情绪冲动时情感喷发奔涌的起伏跌荡,让人直接感受到心灵的震撼。又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一开始便如行云流水般把浓烈激越的情怀抒写出来,接着便是抑制不住的感情浪潮的喷发: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意鸣春风。《折杨》、《皇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由来贱奇璞。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

这种情感表达方式,完全是李白式的。

与喷发式感情表达方式相结合,李白诗歌的想象变幻莫测,往往发想无端,奇之又奇,如:“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秋浦歌十七首》其四)“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金乡送韦八之西京》)真是想落天外,匪夷所思。

他的奇特的想象,常有异乎寻常的衔接,随情思流动而变化万端。一个想象与紧接着的另一个想象之间,跳跃极大,意象的衔接组合也是大跨度的,离奇惝恍,纵横变幻,极尽才思敏捷之所能。

与作诗的气魄宏大和想象力丰富相关联,李白诗中颇多吞吐山河、包孕日月的壮美意象。他对体积巨大的壮观事物似乎尤为倾心,大鹏、巨鱼、长鲸,以及大江、大河、沧海、雪山等,都是他喜欢吟咏的对象,李白将它们置于异常广阔的空间背景下加以描绘,构成雄奇壮伟的诗歌意象。如《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的“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声,白波九道流雪山。” 雄奇壮美的意象组合,给人以一种崇高感。又如《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意象亦极为阔大壮观。

但是,李白诗里亦不乏清新明丽的优美意象。如“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清溪行》)。“绿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秋浦歌》其十三)。“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别储邕之剡中》)。“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玉阶怨》)。这些由清溪、明月、白鹭、竹色、白露等明净景物构成的清丽意象,极大地丰富了李白诗歌的艺术蕴含。因此,李白诗的意象,便有壮美与优美两种类型。

李白在《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一诗中说:“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他对白色的透明体,有一种本能的喜欢,最感亲切的东西是月亮,其《月下独酌》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月的形象在李白诗中反复出现。在李白诗里,用得最多的色彩字是“白”,其次是金、青、黄、绿、紫等。他天性开朗,喜欢明丽的色调,不喜欢灰暗色。李白诗歌的语言风格,具有清亲明快的特点,明丽爽朗是其词语的基本色调。他那些脱口而出、不加雕饰的诗,常呈现出透明纯净而又绚丽夺目的光彩,反映出其不肯苟同于世俗的高洁人格。
第五节 李白的地位与影响

李白是时代的骄子,一出现就震惊了诗坛。他气挟风雷的诗歌创作,及其天才大手笔,当时就征服了众多的读者,朝野上下,许为奇才,享有崇高的声誉和地位。如苏颋说:“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引)杜甫对李白更是推崇备至。他在《春日忆李白》中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由衰地赞美李白诗歌创作的飘然思不群,认为他的诗具有“清新”、“俊逸”的风格特点,天下无人可比。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里又说:“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指出李白诗歌有盖世绝伦的神奇艺术感染力,其巨大的声名将流传后世。他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对李白的纵恣天才赞叹不已。李白的同时人任华,说李白“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杂言寄李白》)。在中晚唐诗人眼中,李白、杜甫有着极高的地位。韩愈和李商隐,对李白都推崇不已。宋以后,杜甫地位极高,然论诗者,皆并称李、杜。

李白对后世的巨大影响,首先是他诗歌中所表现的人格力量和个性魅力。他那“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非凡自信,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独立人格,那 “戏万乘若僚友,视同列如草芥”的凛然风骨,那与自然合为冥一的潇洒风神,曾经吸引过无数士人。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那种个体人格意识受到正统思想压抑的文化传统中,李白狂放不受约束的纯真的个性风采,无疑有着巨大的魅力。他诗歌的豪放飘逸的风格、变化莫测的想象、清水芙蓉的美,对后来的诗人有很大的吸引力,苏轼、陆游等大家,都曾受到他的影响。由于他以才力写诗,凭气质写诗,他的诗风事实上是无法学习的。在中国诗歌史上,李白有不可更替的不朽的地位。

展开全文 APP阅读
©版权说明:本文由用户发布,汉程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若内容存在侵权或错误,请进行举报或反馈。 [我要投稿]

精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