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与“丑女”的对立──陆游《燕》与戴复古《诘燕》比较谈

作者:王美春
初见梁间牖户新,衔泥已复哺雏频。

只愁去远归来晚,不怕飞低打著人。

——陆 游《燕》

去年汝来巢我屋,梁间污泥高一尺。

啄腥抛秽不汝厌,生长群雏我护惜。

家贫惠爱不及人,自谓于汝独有力。

不望汝如灵蛇衔宝珠、雀献金环来报德。

春风期汝一相顾,对语茅檐慰岑寂。

如何今年来,于我绝踪迹?

一贪帘幕画堂间,便视吾庐为弃物。

——戴复古《诘燕》

上录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燕》与“江湖诗派”代表作家戴复古的《诘燕》,都是写燕的佳作,但二者有一显著的区别,即各自描绘的燕子形象一美一丑,对比强烈。同一物,在不同诗人的笔下,其形象如此对立,这是颇为有趣的,也是颇值得研究的。
燕子,体态轻盈,别具风神,素有“天女”①之美称。在陆游的心目中,燕子也当是美如“天女”的,其诗《燕》,咏燕,颂燕,富有情趣。前两句,赞誉燕子的辛勤:忙碌地衔泥筑新窠,频繁地哺育小燕子。“初见”、“新”、“已复”、“频”等词语恰到好处地反映出了燕子的辛勤,字里行间渗透了诗人的爱燕、颂燕之情。后两句,写燕子与房子主人亲密和谐的关系。“只愁去远归来晚”,一语双关,既是写出远门的燕子恋家,又是写房子主人惦记着燕子,怕它远去而迟归,从而,揭示燕子与人的亲密关系,“不怕飞低打著人”,化用杜甫“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绝句漫兴》九首之三)之诗意,进一步揭示了燕子与人的亲密关系。这样的燕子形象无疑是美的。

与陆游的《燕》截然相反,戴复古的《诘燕》则不褒燕而诘之贬之,将“天女”翻作“丑女”歌。诗题《诘燕》,意为责问燕子。全诗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自开篇至“对语茅檐慰岑寂”),着重写去年燕来“我”屋筑窠,“我”对燕子怀有一片深情及情出有因。诗人主要从两个方面来抒写这一情感:一是对燕子衔泥筑窠、“豚腥抛秽”,“我”毫不厌恶嫌弃;二是对燕子哺出的幼燕,“我”尽心护爱,尽管“我”不及他人富有,却自以为对燕子“独有力”。

为何“我”对燕子如此厚爱呢?诗中这样作答:“不望汝如灵蛇衔宝珠、雀献金环来报德。春风期汝一相顾,对语茅檐慰岑寂。”前一句用典。“灵蛇衔宝珠”,典出《淮南子·览冥训》(“随侯珠”高诱注):春秋时,随侯野外出行,见一大蛇身断为二,恻隐之心顿生,便以药敷之,后蛇于大江中衔大珠遗施随侯,以报救命之恩。②“雀献金环”,典出《搜神记》:汉朝杨宝九岁时,“见一黄雀为鸱枭所搏,坠于树下,为蝼蚁所困”,便取归,悉心喂养。后黄雀飞去,当夜有黄衣童子向杨宝感恩,并赠四枚白环祝福之,“令君子孙洁白,位登三事,当如此环”。③这里,诗人援引上述两典,来表白“我”不图燕子报恩,只不过是期望燕子来年春天仍能至“茅檐”,与“我”作伴,以呢喃的燕语为“我”解除寂寞;同时也曲折地反映了“我”贫困的家境、孤寂的心情。

“我”对燕子如此厚爱,燕子对“我”又是如何呢?在诗的第二部分中,诗人首先诘问燕子为何“今年”归来却“于我绝踪迹”,对“我”变得冷漠无情,不要说报德,就连“一相顾”也不愿意。然后,诗人揭示燕子对“我”态度大变的原因是燕子贪图华丽的帘幕画堂,只顾到富贵堂前盘旋作态,“便视吾庐为弃物”。一句话,燕子忘恩负义,嫌贫爱富。

此诗采用问体,诘燕,燕不答而“我”自答,寓答于问之中。通篇拟人,将燕子人格化,又对比强烈:有纵比——燕子的“去年”与“今年”之比,“我”爱燕与诘燕之比;也有横比——“我”对燕子倍加护爱,不望报德与燕子对“我”忘恩负义、态度冷漠之比。从而,塑造了一个忘恩负义、嫌贫爱富的燕形象,借以抒写诗人心中之怨,对势利小人之怨。

同是一物——燕子,在陆游的笔下是“天女”,而在戴复古的笔下则成了嫌贫爱富、忘恩负义的“丑女”。何哉?燕子有体态轻盈、颇具风神、不辞辛苦的一面,也有衔泥筑窠多选在富贵人家的一面,后者从“海燕双栖玳瑁梁”(唐·沈佺期《古意》)与“不辞故国三千里,还认雕梁十二回”(清·周京《燕来》)等诗行可见一斑,但其美丑二重性不及桃花等物明显,或者说其本身根本就不具备这种特殊的审美特性,诗人们对燕子或褒或贬,只不过是“为我所用”,言在此而意在彼。陆游的《燕》,赞美燕子的辛勤,赞美燕子与人的和谐相处,实是赞美勤劳之人,赞美人与人之间存在的亲密无间的真情。同样,戴复古的《诘燕》亦可理解为仅是借诘燕来诘人。燕子本为区区无情之物,诘之又有何用?真正令诗人痛心疾首的是那些非燕似燕的无耻之徒。当你飞黄腾达时,他们蜂拥而至,一旦你落马失意,他们则落井下石,又趋之若鹜于新的炙手可热者。此类人与燕子,其形象不可同日而语,而其所作所为又是何其相似乃尔?可见,戴复古写燕子,将“天女”翻作“丑女”歌,是化丑为美,否定丑而肯定美。

总而言之,陆游的《燕》与戴复古的《诘燕》,写燕子,形成了“天女”与“丑女”的对立,并不等于这两首诗在审美价值上也是对立的,即不等于肯定或否定《燕》,就得否定或肯定《诘燕》。事实上,这两首诗都写得很好,都具有颇高的审美价值。

【注释】

① 晋·崔豹:《古今注》卷中,《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校点本,第240页。

② 见汉·高诱:《淮南鸿烈解》。
③ 参见晋·干宝:《搜神记》卷二十,《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第430-431页;又,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也有类似记载,《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第1004-1005页。

(原载《阅读与写作》月刊;后收入《诗美的永恒——同题古诗佳作比较谈》,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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