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鹦鹉对红蔷薇

作者:张晓宇
义山的七绝,传诵人口者本来不少。可惜历代解者多视义山诗为畏途,七律且不必论,单以七绝来看,诸家解说语焉不详者居多,其典型如清代诗人屈复《玉溪生诗意》评义山名作《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曰:“即景见情,清空微妙,《玉溪集》中第一流也。”至于何者为“景”,何者为“情”,“微妙”在哪里,屈诗人全都撒手不管了。

当然,屈复本身学诗正是学杜工部和李义山的,翻一翻《弱水集》,仿效痕迹随处可见,我们相信他自己和义山相隔百代、感通无碍并非难事。可是现代社会一般读者如果想依靠屈诗人评语来贴近义山诗意,实在是吃力不讨好。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如纪昀(晓岚)评义山一首少为人知的七绝《忆住一师》(“无事经年别远公”)云:“格韵俱高。香泉曰:只写所住之境,清绝如此,其人益可思矣。相忆之情,言外缥缈。”其评语在一个对古代批评术语不甚了解的现代人看来,恐怕比原诗更为缥缈。

以上拉扯了一堆枝节,现在要回到义山七绝的原文来谈。这里想谈一首义山不太出名的小诗──《日射》,全诗如下: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日射》一诗严格来说,并非我们所习见的唐人今体七绝,而是古绝。这一点何义门看得很清楚,“回廊”一句,“四合掩寂寞”五字皆仄,而末句“红蔷薇”如依今体格律则犯了连三平。商隐本长于今体格律,七律更是工部之后一人矣,以他的大才,如果认真要做首今体七绝的话,绝非难事。弃格律而用古体,可见实有不得不如此的原因。简单来说,就是诗人为了坚持使用某些意象而弃用今体格律,转用古体诗的模子来装。现在先来看首句,“日射纱窗风撼扉”。这一句给我们的感觉,首先是接受层面一种强大的冲击力。句子里的两个动词“射”、“撼”,都是富力量感的词语。描述阳光照在窗子上的感觉,可以用“照”、“熏”等字,而“射”之一字,却着重点出光与薄纱之间那种“穿透”的感觉。同理,“撼”之一字,充分表现出风的力量,我们甚至可以听见门扉在这种力量下的呻吟声。“日射纱窗”之静与“风撼扉”之动结合在一起,产生一种怪异的和谐感。一动一静、一张一弛,只此七字已可窥见义山诗那种不落俗套的想象力。
不过,只看首句,我们并不能得知义山这首诗的主题。接着一句是“香罗拭手春事违”。历代注家多据此认为此诗写闺怨。首先“香罗拭手”是颇为女性化的动作,此外,悲叹已逝之春(“春事违”)也是许多闺怨诗都会用到的习惯语。这里先不要具体化到闺怨这个层面,只把首二句连起来看,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春天将逝未逝之际,在一间受到自然界动(“风撼扉”)、静(“日射纱窗”)双重冲击、扰攘的屋子里,竟然有一个以香罗拭手的人!且不论他/她何属,至少,这是一个单独的个体。除了无情的阳光、猛烈的风以及留不住的春,他/她始终只是一个人。在这一片无人气息之中,“香罗拭手”的动作变得十分显眼。这个动作是否有甚么暗示?第三句很快会告诉我们答案。在那之前,我们来看看首两句的第二点特色,也就是“软-硬”的对比。

其实要看出这个对比,应该先把标点去掉:“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这样一来,不难看出“风撼扉”下面紧贴着就是“香罗拭手”。前者是自然界之坚硬无情,后者是人的软弱有情。事实上,这里牵涉到古人写诗一个重要手段。众所周知,古诗本无标点,只是依格律分四、五、七言诸等,欣赏者自行句读或心中默读以为句。然而在古代文集中一首诗一气写下,就如此段开头一般,欣赏者自行句读之时,难免会受到两句之间意象相连的影响。也就是说,由于古书排版方式,通过书写文字来读诗的古人会受字词本身组合力量影响,从而产生作者本身始料不及的欣赏角度及方式。用现代文学批评的话来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作者已死”。所以,古人评诗中像“此句承上启下”或“此句首三字接上句之意,一缕不绝”这样的话,正是他们习惯的“新批评”。

好了,上文讲到“香罗拭手”背后的暗示,第三句“回廊四合掩寂寞”马上为我们解了惑。“香罗拭手”的背后,确是一颗寂寞心,在四周一片孤寂中,香罗拭手的动作更显出一份无奈感。寂寞,是无庸置疑的主题。在“回廊四合”这种封闭的环境中,诗人下一“掩”字,则把寂寞实体化了。原来寂寞到了某个地步,其浓烈程度可以凝聚为回廊之内的另一堵墙,成为“香罗拭手”人身边挥之不去的魇影。这是何等深彻入骨的一份感受!读至此处,想起易安《武陵春》“载不动,许多愁”将“愁”实体化的名句,庶几近之。与义山相比,方回“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纵千古无两,也只是写得闲愁,却不是真寂寞;而幽栖居士“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浓烈则浓烈矣,却稍嫌躁动了些。

义山既于首三句塑造成这样一幅大寂寞的图像,该如何收结便成了一个大问题。如果结句极力渲染寂寞,而气势、深度不如前三句,恐有蛇尾之危。然而义山不愧是义山,只见他笔锋轻轻一转,“碧鹦鹉对红蔷薇”。

纪昀于此处批云“佳在竟住”,说得极是。大哉此住!义山竟然用最不可能的方法停笔。结句写了甚么?只写了两样东西,再配上鲜艳的色彩,“碧鹦鹉”、“红蔷薇”。其实此句最好的批注应是竹山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竹山写时光之逝,义山写大寂寞,一为诗,一为词,然而结语都用了两种类近的颜色,以类近的方式排列。一串铺陈之后,结果只是简单两个意象,两个鲜明对比的意象。
义山是纯粹的诗人,他的寂寞,也是纯粹诗人的寂寞,不可言喻,突然而至,“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余读义山文集,有一篇他写给令狐楚的奠文(《奠相国令狐公文》)甚为喜欢,其中首句云:

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
那个白衣飘飘的李义山,正是古今诗人大寂寞的共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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