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风筝意象

作者:田惠珠
在《红楼梦》中,意象叙事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作者在表现一个艺术形象时,常常会安排一些对其身份、性格、命运起映带、点缀、隐喻作用的诗化意象。它们像是艺术人物身上投射出来的影子,有规律地与人物形象的“本体”构成某种程度上的“对应”关系。作者用这种含蓄的意象表现手法从不同的角度透视人物命运的遭际,向读者预示故事情节的发展。关于《红楼梦》中的意象叙事,诸多学者曾作过不少探讨,如“花”、“石”、“水”、“人参”、“东风”、“门”、“镜子”意象等。关于“风筝”,蔡义江先生在其专著《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对有关风筝的诗词进行了评析。张庆善先生在《探春远嫁蠡测》一文中,从风筝的几次反复出现,探讨了探春这一人物的命运悲剧。王人恩先生在其专著《红楼梦新探》中,写有“放风筝”一小节。他谈到了风筝的起源和清代放风筝的习俗,指出了曹雪芹通过放风筝暗示出贾探春的命运。张玉璋的《宝钗放“一连七个大雁”风筝的寓意简析》一文,从宝钗为何放的是“一连七个大雁”的风筝这一点出发,写了宝钗放“一连七个大雁”风筝的三层寓意。王政在《论〈红楼梦〉中“形象本体”与对应意象的关系》一文中,也提到了“风筝”意象。本文试以“风筝”意象为中心,考察风筝的产生、发展与作用及其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论析《红楼梦》中的风筝画面及其象征意义。



风筝,古时南方叫鹞,北方称鸢,有“南鹞北鸢”之说。此外,还有木鸢、纸鸢、风鸢、纸鹞、鹞子等多种称谓。《说文解字》上对鹞的解释为:“鹞,鸷鸟也。”《辞源》上说:“鸢,鸷鸟名。俗称鹞鹰,老鹰。”可见,鹞和鸢在古代都指一种猛禽,意思相同,只不过有南北方称呼的差别而已。《太平广记》中的《贾泳》篇有:“泳戎装一揖曰:‘主公尚书邀放鹞子,勿怪。’”《吴夫人》篇有:“虽棘刺木猴,云梯飞鸢,无过此丽也。”这里的鹞子和飞鸢都是指风筝。相传在春秋战国时代,为了在战争中刺探军情和涣散对方军心的需要,古人以鸟为形,以木为料,制成可在空中飞行的“木鸢”,这即是风筝的早期雏形。《墨子·鲁问》中有:“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太平广记》中的《鲁般》篇有:“六国时,公输盘亦为木鸢,以窥宋城。”《太平御览》中则有:“张衡尝作木鸟,假以羽翮,腹中施机,能飞数里。”从这些记载看,所谓“木鸢”、“木鸟”乃是一种靠机械装置升空的飞行器,与我们今天所说的风筝并不是一回事。

“风筝”一词早在唐代就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了。杜甫的《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诗有“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刘禹锡的《酬湖州崔郎中见寄》诗有“风筝吟秋空,不肖指爪声”;元稹的《连昌宫词》诗有“尘埋粉壁旧花钿,乌啄风筝碎珠玉”;高骈还写过一首专门吟咏风筝的诗《风筝》:“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在《全唐文》中,申屠液《虢国公杨花台铭》有:“风筝逸韵,飞妙响於天宫;花雨依微,洒香尘於世界。”杨知新《福田寺三门记》有:“挂风筝而动韵,禀律吕与天籁之齐音。”宋代吕渭老的《念奴娇·赠希文宠姬》词有:“长记那里西楼,小寒窗静,尽掩风筝鸣屋。”这里的“风筝”指占风铎,而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风筝。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占风铎》载:“歧王宫中于竹林内悬碎玉片子,每夜闻玉片子相触之声,即知有风号为占风铎。”占风铎简称“风铎”,挂于竹林,也悬挂于殿塔檐角,白居易在《游悟真寺》诗中写到:“前对多宝塔,风铎鸣四端。”宋代的张耒在其《宿柳子观音寺》诗中写有:“夜久月高风铎响,木鱼呼觉五更眠。”因其悬于屋檐,故又称“檐马”,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引蒋廷鎔诗:“自从环佩无消息,檐马丁当不忍听。”后来风铎改用铁制作,称为“铁马”、“风马”、“风铃”,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五折就有“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的疑问。风铎因响声颇似击筝之声,又是因风而鸣的,故又称“风筝”。李白的《登瓦官阁》诗有:“两廊振法鼓,四角吟风筝。”李商隐的《燕台四首·秋》诗有:“云屏不动掩孤嚬,西楼一夜风筝急。”毛熙震在其《菩萨蛮》一词中写有:“梨花满院飘香雪,高楼夜静风筝咽。”这里的风筝都是指风铎。
唐代以前的文献中,多以“纸鸢”来称呼今天意义上的风筝。据古书《事物纪原》记载,汉高祖刘邦征陈豨,韩信“做纸鸢放之,以量未央宫之远近”,打算凿地道入宫。纸鸢被称作风筝应在五代时期。据明代陈沂的《询刍录·风筝》载,五代的李邺在汉宫中施放风筝,“于鸢首以竹为笛,使风入作声。如筝鸣,俗呼风筝。”宋代的一些文学作品中的“风筝”,如刘辰翁《水龙吟·和清江李侯士弘来寿》有“是处风筝,满城昼锦,儿郎俊伟”。这里的“风筝”就是今天意义上的风筝了。明清之际是风筝的大发展时期,风筝的类型一下子扩大了许多。清初褚人获《坚瓠集·广集》卷四《风筝》中有:“近又作女子形,粉面黑鬓,红衣白裙,入于云霄,袅娜莫状,悬丝鞭于上,辄作悦耳之音。”从这可见美人风筝的美,让人赏心悦目,难怪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到贾宝玉不忍踩烂那放不起来的美人风筝。清代乾隆末年成书的《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记述当时扬州风筝,就更加丰富了。有云:“风筝盛于清明,其声在弓,其力在尾;大者方丈,尾长有至二三丈者。式多长方,呼为‘板门’;余以螃蟹、蜈蚣、蝴蝶、蜻蜓、‘福’字、‘寿’字为多。次之陈妙常、僧尼会、老驼少、楚霸王及欢天喜地、天下太平属,巧极人工。晚或系灯于尾,多至连三连五。”南方的扬州如此,专以好喜游乐的北京情况如何呢?清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有这么一段记述:“风筝摊,即纸鸢也。常行沙燕,一尺以至丈二,折竹结架,作燕飞式,纸糊,绘青蓝色,中安提线三根,大者背着风琴,或太平锣鼓,以索绕籰,顺风放起,昼纸条,夜系红灯,儿童仰首递逐,以泄内之积热,盖有所取意也。三尺以上,花样各别:哪吒、刘海、哼哈二圣、两人闹戏、蜈蚣、鮕鱼、蝴蝶、蜻蜓、三羊开泰、七鹊登枝之类。其最奇者,雕与鹰式,一根提线,翱翔空中,遥睹之,逼真也。”可见,北京的风筝丝毫不逊于扬州的风筝。清代的《吴友如画宝·纸鸢遣兴》题记云:“闽中风俗,重阳日都人士女,每在鸟石山、于山、屏山上,竟放风筝为乐。”从中可以窥见当时放风筝之时尚。



从《红楼梦》对风筝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曹雪芹对风筝是十分熟悉的。他不仅熟悉风筝的制作方法,也熟知风筝的放引技巧,且写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据吴恩裕先生考证,曹雪芹曾写有《南鹞北鸢考工志》,内容多记扎、糊、绘、放风筝的理论,彩绘风筝的图谱,关于扎、绘风筝的歌诀等,可见曹雪芹对风筝之熟悉。他能够在《红楼梦》中写出那么美,那么生动具体的放风筝画面,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在庚辰本的《红楼梦》中,“风筝”一词共出现了17次,分别是:第五回1次,第二十二回2次,第七十回14次。其中在第七十回中,曹雪芹具体生动地描写了群钗放风筝的场面,可以说这在此前的小说中是绝无仅有的。现摘录如下:一、“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二、“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个美人风筝来。”三、“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四、“把昨儿赖大娘送我的那个大鱼取来。”五、“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六、“宝琴也命人将自己的一个红蝙蝠也取来。”七、“宝钗也高兴,也取了一个来,却是一连七个大雁的。”八、“见天上也有一个大凤凰。”九、“又见一个门扇大的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曹雪芹在这里写的不是一种风筝,而是多种样式的风筝,有蝴蝶风筝,有美人风筝,有凤凰风筝,有大鱼风筝,有螃蟹风筝,有红蝙蝠风筝,有大雁风筝,有喜字风筝。写风筝种类之多,在以前的小说中是没有的。写风筝样式的多,写风筝形态的美,关键还是为了衬托人的多,人的美。在这里作者生动具体地描写了群钗放风筝的画面,这真是一幅春意盎然的美女风筝图。她们像风筝一样沉浸在自然的怀抱中,放飞自己的理想,追寻自己的天空。风筝给她们带来了春的气息,带来了生命的活力。美丽的风筝高翔蓝天,给人带来新奇感,带来美的享受,能给人消除疲劳,忘记一切烦忧,使得心情愉快,情趣盎然。因此清代诗人轩治翁有诗:“清地玉水绕山川,携子伴友放纸鸢。杨柳轻拂意欲醉,疑时梦境回童年。”这首诗形象地说明风筝可以使人产生美妙的憧憬,仿佛返老还童。

在《红楼梦》第七十回中,曹雪芹描写放风筝的盛况,从时间上来看,应是三月下旬,杨柳飞絮时节,正是清明之后。宝玉和李纨商量起社,改“海棠社”为“桃花社”,起社时间是三月初三。次日是探春生日,从又次日开始,宝玉因贾政要回,必然问其功课,只得每天写字。黛玉、探春、宝钗、湘云、宝琴等也替着他写。至三月下旬,将字凑齐,用以搪塞。接着便是“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因此大家决定明日起社填词,以柳为题,限各色小调。第二天就在大家填词时发现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就此大家放起风筝来。曹雪芹自然知道放风筝的时间是从清明开始的。《帝京岁时纪胜》就记有:“清明扫墓,倾城男女各携纸鸢线轴,祭扫毕,即于坟前施放较胜。”清人高鼎的《村居诗》:“草长莺飞三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这里的“三月天”指的就是清明时节。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春灯谜”第六猜风筝的诗谜中写有“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又在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正册之三中写有“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可见,曹雪芹也深知放风筝的最好季节是清明时节。所以,他安排大观园群钗在阳春三月的美好春光里放起了风筝。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林黛玉认为放风筝就是放晦气。当紫鹃要拿别人放断了线的风筝时,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掉出去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晦气。”黛玉希望通过放风筝,放走晦气,给自己带来好运。然而到了真要放走风筝的时候,她又于心不忍。李纨劝黛玉道:“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气,你更该多放些,把你这病根儿都带了去就好了。”紫鹃在绞断风筝时也说:“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用放风筝来祈求健康,驱除病魔,这在隋唐时期就有记载。古人云:“迎风顺气,拉线凝神,随风送病,有病即去。”放风筝要用手、碗、肘、臂、腰、腿、足等人体各个部位,使全身得到锻炼,从放风筝开始,人身肢体各部位都在做着不同动作而运动着。正如民间歌谣所说:“春天到,放纸鹞,老老少少好热闹,健康长寿乐陶陶。



虽然都是放风筝,但曹雪芹却独具匠心地安排了不同的人放不同的风筝:宝钗放的是“一连七个大雁”风筝,宝玉放的是美人风筝,探春放的是凤凰风筝等等,这是有深刻寓意的。这里的“风筝”不仅仅是供人取乐的工具,是一种具体的物象,更是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物象的风筝给作品增添了不少乐趣,意象的风筝更是红楼人物各自人生命运的一种象征。

黛玉自丧母之后就离家投奔外祖母,犹如一只断线的风筝,再也难回她朝思暮想的故乡了。童年是一个人的生命序曲,它会随着一个人年岁的增长而不断增值,成为永远值得怀念和倾诉的对象。黛玉的童年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离她一去不复返,成为她心中永不磨灭的美好回忆。她在《葬花吟》中写道:“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林黛玉幻想自由幸福,但她的命运却不能自己把握。她像风筝一样高高飞起,然而结果却是“一朝飘泊难寻觅”。

宝钗放的风筝是“一连七个大雁”,七是奇数,有落单之意,在此暗寓宝钗在婚后过着孤独的生活,如同一只孤雁,最后寡居而终。宝钗虽然“出闺成大礼”和宝玉结了婚,但宝玉仍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所以“纵然是齐眉举案,倒底意难平”。“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这首灯谜是借“更香”暗寓薛宝钗与贾宝玉成婚后孤凄寡居,独守空房的遭际。此外,雁又能传书,所谓“北雁南飞觅信息”。在她的《忆菊》诗中,有“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一句。宝钗虽是位冷美人,但她的心中仍时时牵挂远方的夫君。

宝玉在看到其他姐妹的风筝都放起来而自己的风筝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时,说道:“要不是个美人儿,我一顿脚跺个稀烂!”这反映出宝玉怜惜女儿的贵公子情调。他最终还是放走了他的美人风”筝,因为担心黛玉的风筝孤单。在第七十回群钗放风筝的情节中,当紫鹃放走了黛玉不忍放走的风筝时,宝玉说道:“可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放去,教他两个作伴儿罢。”贾宝玉是林黛玉的线,黛玉牢牢地抓住这根线,不让它从自己的手上失去;然而另一方面,代表着贾府掌权者的“东风”,不断地吹向风筝,最终是线断人亡。这就是他们悲剧命运的一种暗示。宝玉因失去了黛玉,失去了他的精神支柱———众女儿们,最终遁入空门,漂泊四方。

探春命运的主要象征意象就是风筝。“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探春,精明能干,她治家理事的才能比起王熙凤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然而她最终还是含悲随夫远嫁,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去不归。根据《红楼梦》第五回探春的判词:“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可见,这是关于探春命运的第一次暗示。船中伤心的女子即是探春,这是一幅展示探春远嫁离别时的凄惨情景的画面。在第二十二回中,探春打了一个谜说:“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谜底就是探春命运自画像的风筝。在第六十三回的“群芳夜宴”时,探春抽一签,“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依云栽”。红杏意象的出现,看起来似乎是探春命运的转机,即她有可能继元春之后成为贾家的第二位王妃。但从判词上看,仍未脱离主导性意象(风筝)所透示的命运基调,因为日边红杏,瑶池仙品,也暗示探春远嫁之义。

第七十回中,风筝的意象又再度浮出且描写的更为具体。当探春要剪自己的凤凰风筝时,看见天上飞来一只凤凰风筝且渐渐地逼近自己的风筝,就在两个风筝绞在一处时,两下齐收,线断了,风筝随风而去;巧的是天上又飞来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着响鞭,在半空中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最后,三个绞在一处,飘飘摇摇的都去了。这一段描写,可以说是第二十二回探春灯谜的具体化和形象化。放风筝不仅仅象征着探春远嫁不归,而且还象征着探春结局变化的整个过程。探春是薄命司中众多女儿中的一员,她或许能做王妃,但其结局也是和元春一样,好景不长,因为她出生于封建末世中,即使有补天之才,最终还是逃脱不掉“薄命”的结局。第五回中,画面上的图画是两个人在放风筝。这两个人,我认为一个是探春,而另一个则是她的贵夫婿,风筝则是他们二人命运的象征。风筝的放飞,需要借助风的力量,这预示着探春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任人摆布。放风筝的人如果不能控制好风向力量等要素就会让风筝断线。探春得贵婿是大喜,如同“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所寓意的那样,但同时也带来了大祸。她的“喜”是暂时的,喜极祸来,果然在“那喜字”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时,“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断线的风筝随风飘飘摇摇远去了。真是“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探春的命运掌握在“东风”手里,这里的“东风”指的就是贾府的掌权者,探春能够展示其才华,登上王妃的高位,是借助了“东风”的力量;然而象征着其命运的风筝的断线,也是因为“东风”的原因,这就成为她生命的转折点,暗示了她悲剧命运的开始。探春的半首《南柯子》虽咏的是柳絮,但两句却恰似在咏风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暗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她的命运象柳絮或断线的风筝一样飘摇不可把握。放风筝时“飘飘浮荡”、“飘飘摇摇”等词语正是探春远嫁的寓示。风筝的意象把探春“千里东风一梦遥”的人生悲剧更加缩影化、物象化了。曹雪芹给探春这一具体人物形象本体在作品一开头就设置了一个比较稳定、能够昭示其性格命运基调的主导性意象———风筝,而后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不断地出现,以深化它对人物命运的暗示作用。



雪芹在《红楼梦》中,把“风筝”这一物象上升到意象的高度,并使其具有象征人物命运的作用,这一方面是他本人可能就是一位制作风筝的高手,有着生活体验的积累;而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作者独特的艺术匠心。

在《红楼梦》之前的一些文学作品中的“风筝”,大多作为一个具体的物象出现,有的虽含有一定的寓意,但多为比喻性含义,缺乏深层意蕴。《元曲》中的“风筝”,在作品中用来比喻一去不回的人,这使“风筝”具有了一定的寓意。如“(这秀才)恰似线断风筝”、“人去似风筝断”。明代徐渭《风鸢图》附录的十首诗,从风筝的制作到它给人们带来的乐趣等各个方面都做了描述。其中第九首诗:“此物等为刍狗草,此飞等是土龙泥。东风自古西吹去,不是吹侬合向西。”他把风筝比作刍狗草,随风飘荡,落入泥中。清初杰出的戏曲家李渔著有《风筝误》,讲述了一个因风筝而引起的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作者以“风筝”作为由头,以观众喜闻乐见的爱情婚姻故事作为话柄,由家庭写到朝廷,由家风推及世风。“好事从来由错误”,李渔借用一个风筝为引子,造成一个又一个的误会,而这些误会带来的“巧”给这个陈旧的才子佳人题材注入新意。李渔《风筝误》中的“风筝”虽是作品中必不可缺的,但它只是一个道具,起穿针引线的作用,并没有涉及到这一物象本身的象征意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了群钗美艳放风筝的场景,这与李渔《风筝误》中的小姐丫鬟放风筝的场景有相似之处,但他并没有仅仅停留在物象的层面上,而是赋予了风筝对人物命运的象征含义,使“风筝”提高到意象叙事的崭新境界。

《红楼梦》问世后,出现了一大批续书。有的续书或多或少地写到了“风筝”,如《补红楼梦》、《后红楼梦》、《红楼复梦》等。《补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的故事情节与《红楼梦》第七十回群钗美艳放风筝的场景多有雷同;《红楼复梦》第七十四回也大段地写到了“风筝”,如“宝钗道:‘咱们自从那年在大观园同林姑娘们放风筝之后,悲苦日增,从此风流云散,再想不到如今不幸中又有此一番相聚。将来我三个人又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令人可叹。’探春不胜悲苦,掩面而哭。”放风筝勾起的只是她们对往事的无限怀念,作者并没有寄予“风筝”多大寓意。也许续书作者没有给予原著的这种意象叙事以过多的关注,故而众多续书中虽写有“风筝”,但大多是对《红楼梦》中放风筝场景的重复,并无多少创新。

“风筝”意象仅仅是书中众多意象之一,从它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出,《红楼梦》之所以具有极高的艺术浓度,经得起反复的品味式精读和解剖式研究,与那些充满象征意味的含蕴于一物一象之后的暗寓义,是有很大关系的。正如好的诗词一样,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运用了许多意象来表达他的思想,留给后人不尽的遐想。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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