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生日描写

作者:刘永良
《红楼梦》是以封建贵族大家庭的日常生活为主要题材的, 所以经常描写到人物过生日的情景。在现实生活中, 过生日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但是《红楼梦》中的生日描写却别开生面, 令人耳目一新, 不仅具有深广的思想内涵, 也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这些生日描写对揭示主题思想, 刻画人物性格, 设置矛盾冲突, 安排叙事结构等, 都具有重要作用; 同时, 小说也借此表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风俗习惯, 展示了传统的民族文化。过去学术界对《红楼梦》的生日描写专门进行综合研究者几乎没有, 因此, 本文愿就此进行探讨,以就教方家。



贾府盛衰是《红楼梦》一条重要线索。小说借贾府的由盛而衰,深刻地反映了整个封建社会不可挽救地走向全面崩溃的历史发展趋势。但是贾府毕竟是“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其衰败是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的。这一过程主要是通过秦氏发丧、元春省亲、凤姐理家和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等重大事件表现出来的, 但是小说中的生日描写也同样对此具有重要作用, 不可等闲视之。

第22 回中薛宝钗的生日过得非同一般, 从中折射出了贾府昌盛的情景。正月二十一日是宝钗的十五岁生日。贾母喜欢她“稳重和平”, 又正值她才过第一个生日, 便自己拿出二十两银子, 命凤姐为宝钗置办酒戏。并且贾母还“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 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到了二十一日这一天, 就在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 定了一班新出小戏, 昆腔和弋阳腔都有。又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宝钗只不过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女孩子, 贾母就这样隆重地给她过生日, 从中足可看出贾府当时正处于上升阶段的情景。

而第43 回中凤姐的生日过得更为隆重。贾母倡导“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学那小户人家, 大家“凑分子”, 为凤姐来过生日。当贾母把这番意思说出, 大家都来凑趣, 平时和凤姐好的, 更是心甘情愿, 而那些畏惧凤姐的, 又巴不得前来奉承, 何况大家也都拿得出银子来, 自然都欣然应诺。贾母率先出二十两, 薛姨妈也出了二十两, 邢夫人和王夫人虽不能和贾母、薛姨妈比肩, 自然矮一筹, 但每人仍出十六两, 甚至连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小丫鬟, 也出了二两、一两不等。于是共凑足了一百五十两有余。这么多的银子,贾母却说:“一日戏酒用不了。”到了九月初二凤姐生日这一天, 尤氏把生日办得红红火火, 十分热闹, 不但搭台唱戏, 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这样的生日描写, 自然就突出了贾府主子们的安富尊荣和豪华享乐, 可见这时的贾府已是极为兴旺昌盛的, 可谓“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但是这种昌盛却是表面的, 内部已潜伏着种种危机, 贾府大厦的根基已经动摇。正当凤姐过生日春风得意之时, 却突然掀起轩然大波——贾琏与鲍二家的私通被凤姐撞见, 小说借此充分暴露了贾琏之流的淫乱, 深刻揭示了贾琏、凤姐夫妻之间的矛盾冲突。透过这次生日描写, 人们便由贾府的昌盛之表洞察到贾府的衰败之兆。

第71 回描写了八月初三贾母八十大寿的庆贺情景, 贾府危机四伏、矛盾重重的情形进一步显露出来。在贾府, 贾母是老祖宗, 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地位。她曾多次出钱或亲自倡导给儿孙辈过生日, 并且每次都过得非常热闹。而到了她老人家自己的八十大寿, 这无论如何都应过得比任何人都要隆重。小说虽然用了较长的篇幅, 较细致地描写了贾母过生日的整个过程,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生日庆典非但没有给人什么显赫之感, 反而让人感到死气沉沉, 已透出几分悲凉气氛, 并且贾母本人也颇感厌倦不堪。就在这位老祖宗八十大寿的庆典日, 邢夫人当众辛辣地嘲讽了凤姐, 使她遭到了一次从未有过的极大打击, 她“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 不觉得灰心转悲, 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 又不使人知觉”。这足以表明邢夫人与王熙凤的矛盾已经开始激化, 关系已经十分紧张。何况邢夫人与王熙凤并非一般的婆媳之间的矛盾, 其中分明还让人看到了他们的背后邢夫人与王夫人之间的尖锐冲突, 甚至还暴露了贾赦、邢夫人与贾母之间更为复杂而又难以调和的矛盾。这重重矛盾、种种斗争都是借写贾母过生日巧妙而自然地揭示出来的。由这些矛盾和斗争, 人们也就很自然地会体味出贾府的严重危机, 其破败衰落已是必然的趋势了。

过生日这本是家庭日常小事, 但是在《红楼梦》中却能写得小中见大, 仅就上述三个生日的描写, 便可让人窥见贾府由盛而衰的发展过程。由此可见小说中生日描写的意义之非同一般。


爱情是《红楼梦》着重表现的题材之一。小说围绕这一题材, 描写了宝黛钗的爱情和婚姻悲剧, 表现了“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矛盾冲突, 从而使爱情描写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小说中的生日描写对表现这一题材也具有不可低估的艺术作用。在宝钗过生日的描写中, 小说就围绕宝黛钗的爱情纠葛, 形象而深入地表现了贾母、凤姐、黛玉、宝钗、湘云、宝玉等人之间的矛盾冲突, 把一件日常生活小事描写得丰富多彩, 曲折多变, 妙趣横生。贾母亲自出钱, 命凤姐为宝钗过生日, 又是置办酒席, 又是搭台唱戏, 热闹非凡, 这自然引起了向来十分敏感的黛玉的不满, 从中可见黛玉与贾母、凤姐之间也有了矛盾。宝玉早起不见黛玉, 便到她房中来寻, 只见她还歪在炕上不起, 宝玉便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 我好点。”而黛玉却冷笑道:“你既这样说, 你特叫一班来, 拣我爱看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襤着人借光儿问我。”于是宝黛之间自然产生了矛盾, 黛玉自然也生了宝玉的气。等到点戏时, 宝钗发挥其会来事的特长, 尽力讨好贾母, 点了一折《西游记》这样热闹的戏文, 贾母自然欢喜。而处处都想出人头地, 素来争强好胜的凤姐却既知贾母喜热闹, 更喜谑笑科诨, 她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这使贾母更加喜欢。可见, 这里宝钗与凤姐之间也有着细微的矛盾。而黛玉实在不能推辞, 才勉强点了一出戏。看戏时, 宝玉听了宝钗对唱词的讲解, 则喜得拍膝画圈, 称赏不已, 又赞宝钗无书不知。这便又一次引起了黛玉的不满, 矛盾冲突渐趋尖锐。尤其是散戏后, 好挑事的凤姐问那位小戏子长得像谁,宝钗心里明知口上却故意不说, 宝玉也看出来了却不敢说, 唯有心直口快的史湘云看出来就说了出来:“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宝玉听了, 赶忙向她使了眼色, 不让她说。在黛玉看来, 人们拿小戏子比自己, 这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污辱, 碍于情面, 也由于特殊的环境, 她当时并没有发作。可是, 事后宝玉前来向她解释时, 她却毫不留情地对宝玉发泄出来:“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 —— 拿我比戏子取笑。”“你还要比? 你还要笑? 你不比不笑, 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 ”矛盾终于爆发了。宝玉不仅惹恼了黛玉, 也气坏了湘云, 湘云当晚就收拾东西, 并说:“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 ——看人家的鼻子眼睛, 什么意思! ”于是宝玉又得给湘云赔不是, 并赌咒发誓。在这件事上, 宝玉本是好心, 既担心黛玉生气, 又恐怕湘云与黛玉产生矛盾, 结果却是两面都不够人, 不仅和黛玉、湘云都有了矛盾, 黛玉和湘云之间也有了不睦, 而挑起事端的凤姐却一点儿不是也没有。当然, 在上述这一系列矛盾中, 黛玉与宝钗的矛盾则是主要矛盾。虽然小说没直接描写二人之间的冲突, 但钗黛早已处于诸种矛盾的漩涡之中, 一切矛盾都由此而起。而这种矛盾说穿了就是“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矛盾, 虽说表现的也是爱情的纠葛, 但都远非一般爱情描写所能比拟的。其次则是黛玉与湘云之间的矛盾, 宝玉“爱博而心劳”, 湘云与宝玉自小曾相处过, 且她才气、像貌均可以抗衡钗黛, 何况她还有金麒麟, 这又使黛玉对她不得不防,所以一看宝玉给她使眼色, 心中更加生气。因此这一层矛盾也与“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矛盾紧密相关。

妙玉身在佛门, 心向红尘, 那领袈裟是难以拢住她对宝玉的爱情的。在栊翠庵里, 她把前来吃茶的人分为四等, 首先是宝玉, 其次是钗、黛, 再次是贾母, 最后才是刘姥姥等人。宝玉吃茶用的是她平常吃茶时用的绿玉斗, 沏茶的水竟是她五年前在玄墓山蟠香寺修行时收的梅花上的雪水。这说明她已勇敢地越出了佛门和闺门的门槛, 向宝玉表示了爱情, 但是宝玉却对此番苦心不能体察, 因为那领袈裟和那串戒珠挡住了宝玉的视线。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人同一天过生日, 岫烟与妙玉本来有过师友之交, 她曾这样向宝玉介绍妙玉:“我和他做过十年邻居, 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 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 住了十年, 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 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 闻得他不合时宜, 权势不容, 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 我们得遇, 旧情竟未易。”可见二人相识多年, 情谊深厚, 但是妙玉对岫烟过生日并没有任何表示, 却偏偏给宝玉送去了“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粉笺, 这足以说明妙玉情窦已开, 内心不能平静, 于是她便主动地向宝玉献出一片爱。但是宝玉却仍旧没有理解妙玉的心理, 拿着这一粉笺到处张扬, 于是引起了岫烟的不满, 认为妙玉放诞诡僻, 在拜贴上下别号的做法成了俗语所说的“僧不僧, 俗不俗, 女不女, 男不男”, 不合道理。其实岫烟也错会了妙玉的心意。可见, 小说中这样的生日描写, 就表现妙玉爱情的悲剧而言, 应是别具深意的。



《红楼梦》中的生日描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人的身份、地位和处境, 因此研究小说中的生日描写, 对于深入理解人物形象是有所裨益的。

贾母的八十大寿是在贾府由盛转衰的时期过的, 小说在具体描写中, 虽已显露悲凉之意, 但是却仍旧写得很详尽, 突出了其特有的气派。贾母的生日是八月初三日, 但却定于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 荣宁两府齐开筵宴。从七月上旬, 送寿礼者络绎不绝。这样的寿辰庆典在贾府中是任何人也不能相比的。何况这已是贾府渐渐走向衰落的时期, 如果是贾府如日中天、蓬勃向上的时期, 为贾母过生日, 那盛况当是不敢想象的。从中我们足以看出贾母在贾府的地位何等崇高, 足以表明贾母作为贾家这个宗法家庭的老祖宗的高贵的身份。

凤姐在贾府是孙子媳妇, 本属小字辈。但是由于她生在四大家族首富兼首贵的王家, 既是王夫人的内侄女, 又得到贾母的特别宠爱, 再加上她的聪明才智, 终于当上了荣国府的大管家, 其地位之显赫、身份之非常是可想而知的。小说对他过生日的描写, 也足以说明了这一点。贾母亲自动员大家为她“凑分子”, 来庆贺她的生辰, 这是她的一种荣耀。有此种荣耀的, 只有王熙凤一人。

宝钗过生日也能反映出她在贾府受人器重的情景。究竟怎样来给宝钗过十五岁生日, 凤姐曾与贾琏私下里仔细盘算过。凤姐问计贾琏, 贾琏说:“你连多大生日都料理过了, 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却说:“大生日料理, 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 大又不是, 小又不是, 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 低头想了半日说:“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 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 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但凤姐却因贾母要替宝钗过生日, 认为这自然与往年给林妹妹过生日不同了, 于是贾琏便说:“既如此, 比林妹妹的多增些。”从这些对话中, 可以让人想见宝钗在贾府很有地位, 其身份要高于黛玉的。何况后来贾母竟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二十两银子, 命凤姐去置办酒戏, 为宝钗隆重地过了十五岁生日, 这更说明宝钗是深得贾母等人喜爱的。而这一殊荣黛玉却从未得到, 难怪引起了她的不满, 甚至不愿借别人的光去看戏。再由凤姐在宝钗过生日时挑起的拿小戏子比黛玉使黛玉非常生气之事来看, 黛玉的处境是远不如宝钗的, 因此她唯恐别人小瞧了自己, 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再如第62 回, 因宝玉、平儿、宝琴和岫烟生日是同一天, 大家都感到很有趣, 于是探春说:“倒有些意思, 一年十二个月, 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 便这等巧, 也有三个一日的, 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 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 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 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 初九日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可是袭人却说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 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一口气数了那么多人的生日, 太祖太爷的生日记得, 贾琏的生日记得, 宝钗的生日也记得, 怎么就想不起黛玉的生日呢? 袭人说出了黛玉的生日, 马上又说“就只不是咱家的人”, 宝钗不也同样“不是咱家的人”吗? 怎么对宝钗生日探春却能牢记不忘呢? 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黛玉在贾府常常不被重视的情景, 至少不如宝钗受人重视。

《红楼梦》于荣宁二府是侧重表现荣国府的, 包括第4 回中的所谓“护官符”也主要是指荣国府而言。就生日描写来说, 也是多写荣国府的, 而对宁国府人的生日则较少描写。不过第11 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则描写了贾敬过生日的情景。贾敬没有什么具体官职, 常在道观里住着, 过生日时他并不在场, 但是小说中不仅描述家族内部热烈庆祝, 还特意通过贾蓉之口交代了“四王”、“六公”、“八侯”都来送礼的情形:“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 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 忠靖侯史府等八家, 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 俱回了我父亲, 先收在帐房里了, 礼单都上了档子了。老爷的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 各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 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了。”来了这么多王公所派送礼之人,可是宁国府的接待却是很一般的。这就足以说明宁国府在社会上很有影响, 甚至还超过了荣国府, 贾敬的社会地位和名声也同样是很高的。所以这一生日描写, 便充分显示出了宁国府和贾敬的气派和声望来。小说虽对宁国府描写得较荣国府少得多, 但这一次生日描写却能以少胜多, 反映出的内容还是很深广的。



塑造人物形象重在刻画性格,《红楼梦》中的众多人物形象大都生动丰满, 性格鲜明, 栩栩如生, 而小说中的生日描写对刻画人物性格无疑也具有重要作用。

第16 回是这样描写贾政过生日的:“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 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 热闹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 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 忙止了戏文, 撤去了酒席, 摆了香案, 启中门跪接。”这里的叙述极为简略, 几乎没有一点具体的描写, 但是我们可以从中看出贾政的一些性格特征。贾政的生日, 并没有豪门贵族前来送礼, 场面也极其一般, 只是一个家庭的喜庆团聚, 最多不过是齐集了宁荣两府的人丁, 这同第11 回贾敬过生日时场面盛大, 各路王公侯爵纷纷派人前来送礼贺喜,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中我们可以想见贾政的自我约束和俭朴不奢的作风。而这又与贾政平时为官较为清正廉洁, 为人较为正派敦厚, 不追求豪华奢侈, 向往质朴素淡的性格特征是完全一致的。在小说中, 我们虽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大的作为, 能力和才气都比较平, 但他毕竟还是一个较正直的人, 至少和贾府其他男人相比是这样, 这段过生日的情景与贾政性格是极为和谐的。而听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 贾政等人赶忙停止了庆贺活动, 这也说明贾政对皇权和当朝的敬畏, 也表明他为人作风的谨慎, 这与后来他在元春省亲等场面中的所作所为也是合拍的, 是完全符合贾政的性格特征的。这样简略而又平淡的生日描写, 却能揭示出贾政的一些基本性格, 这确是难能可贵的。

第62 回用了整整一回书的篇幅, 描写了宝玉过生日的热烈景象。因为王夫人等不在家, 来送礼的不很多, 表面看似乎不如往年热闹。但是, 正因少了这些世俗的东西, 宝玉这个生日却过得非同往常。何况, 宝玉生日这天, 也同是平儿、宝琴和岫烟的生日, 于是四个青年人的生日在一起过, 就越发显得人们无拘无束, 热闹非凡, 每一个人都焕发出了青春朝气。在这次活动中, 小说写了很多动人的喜庆场面, 也借此生动、形象而深刻地刻画出了宝玉、黛玉、宝钗、香菱、平儿等人的性格特征, 其中又以湘云的性格刻画最为成功。在这次活动中,“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湘云, 有一系列十分精彩的表演, 从而充分体现出了她的鲜明个性。

湘云性格上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豪, 充满了豪情, 有一种大丈夫的豪爽。她追求一种所谓名士风流, 表现为不拘礼教, 率性任情, 奇才俊迈, 行迹无辙。在这些青年人生日的酒宴上, 宝玉认为雅坐无趣, 要行酒令。向来稳重和平而又熟读诗书的宝钗则主张去搞“射覆”。但是湘云一听袭人拈出一阄是“拇战”(即划拳) , 便高兴地说:“这个简断爽利, 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 没的垂头丧气闷人, 我只划拳去了。”因她乱了令, 便被宝钗罚了一杯。但是湘云也可谓才气纵横、知多见广并且绝顶聪明, 当宝琴说出了个“老”字, 香菱认为满室满席都不见有与“老”字相连的“成语”, 但湘云忽见门斗上贴有“红香圃”三个字, 便猜出了宝琴所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 便悄悄地拉香菱, 让他说“药”字, 却偏被黛玉看见, 于是又被罚了一杯, 恨得她拿筷子敲黛玉的手。湘云终耐不得极为繁琐的“射覆”, 于是便不再去玩这一酒令, 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而她说的酒底, 更有情趣。只见她吃了酒, 拣了一块鸭肉呷口, 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 便用筷子举着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 头上那讨桂花油。”众人听了越发笑起来, 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人甚至都走过来要罚她一杯。可谓幽默诙谐, 豪秀爽朗, 挥洒自如, 妙语连珠, 言惊四座。曹雪芹还用他那支生花妙笔描绘了在这一生日庆祝活动中湘云醉眠芍药蘞的情景, 把她的憨情醉态逼真地再现出来了, 这的确容易让人联想到魏晋名士风流潇洒的情态, 这和刘伶《酒德颂》中所说的“有大人先生, 以天地为一朝, 万期为须臾, 日月为扃牖, 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 居无室庐, 幕天席地,纵意所如”的情景不是非常相似吗? 但湘云毕竟是“这一个”, 另有一种风流, 她豪中有秀气, 豪得率真, 豪得妩媚, 豪得令人可爱。可见, 在这次生日描写中, 过生日虽不是湘云, 但她却成了真正的主角, 作者以浓墨重彩塑造了这一形象, 刻画出了她的鲜明性格。



描写家庭日常生活, 一般常因其事件琐细零散, 容易流于平淡无奇。而过生日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更是屡见不鲜, 如果描写得不好, 更容易让人感到絮絮叨叨, 枯燥无味。但是《红楼梦》则不然, 小说中的生日描写大都曲折生动, 矛盾迭起, 戏剧性十足, 牢牢地抓住了读者, 令人一气读完而后快。

《红楼梦》并不孤立地对过生日进行单纯的描写, 而是将生日描写同其他情节紧密结合, 从而使小说情节更加曲折, 更加富于变化。在凤姐的生日里, 小说一方面写了贾母让大家“凑分子”, 为凤姐过生日置办酒席、演出戏文, 一方面又写了宝玉一早偷跑出城外去祭奠投井而死的金钏, 又在大家看戏的时候, 让宝玉回来, 然后又让黛玉借王十明祭钱玉莲的戏剧情节对宝玉此行进行微讽。这样一来, 小说的情节便显得既丰富多彩, 又生动曲折, 颇能吸引读者。接着, 小说写凤姐因过生日在宴会上酒吃得很多, 有点承受不住, 于是便想回房歇息。没想到, 她却一下撞见了贾琏与鲍二家的私通的情景, 于是情节突转。先是凤姐因听到贾琏与鲍二家在咒骂自己, 又关系到了平儿, 于是她不由分说便打了平儿。接着她又闯进屋中与鲍二家的厮打起来。而贾琏见平儿也参加厮打, 他又踢骂平儿, 平儿惧怕贾琏, 只得住手。凤姐见状, 又赶上来打平儿, 偏让她去打鲍二家的。平儿拔出刀来要寻死, 凤姐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贾琏气得拔出剑来, 故意要杀凤姐。凤姐便哭着跑到贾母那边,此时生日戏已散去。就在这过生日的喜庆日子里, 琏凤等人演出了一场闹剧, 这样的生日描写是极富戏剧性的。如果小说只是单纯地描写了凤姐过生日的情景, 而不穿插宝玉祭金钏和贾琏偷情的情节, 那就会平平淡淡, 读来索然无味, 是不会抓住读者的。

《红楼梦》中的生日描写之所以能牢牢抓住读者, 还因为小说善用悲喜相衬、冷热相间的手法。凤姐过生日本是十分热闹的事情, 大家手舞足蹈, 欢天喜地, 充满了喜庆气氛。谁料宝玉却“遍体纯素”,“一语不发”, 出北门到水仙庵去祭死去的金钏, 气氛何其悲凉, 这与凤姐生日的喜庆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读来耐人寻味。宝钗过生日是贾母亲自出钱置办的, 这是宝钗的殊荣, 小说却在这喜庆的日子中, 穿插进了黛玉、湘云和宝玉因拿小戏子比黛玉而引起的矛盾冲突, 闹得不欢而散, 气氛由热而冷。贾母八十寿辰本是一次盛典, 但是小说却描写了凤姐因遭到邢夫人的嘲讽而哭肿了眼睛的情景, 又使故事情节在气氛上呈现出悲喜映照的情景。这次过生日, 贾母并没有多大兴趣, 甚至还感到很厌倦, 这又是一种冷热相间。这样的生日描写确实能充分调动读者的欣赏情趣。再如第11 回, 在贾敬寿辰的日子里, 小说一方面写宁国府庆寿辰的喜庆场面, 一方面又穿插了秦可卿病情沉重的描写, 也是悲喜结合的。秦可卿形象的意义表现在很多方面, 而通过她的病逝和托梦凤姐, 无疑在预示着贾府的衰败, 因此在贾敬生日里, 小说描写秦可卿病重的情形, 是大有深意的, 这便足以引起读者的深思。



中国古典小说向来讲究所谓“犯”与“避”的。《红楼梦》则特别注重在“犯”中求“不犯”, 创造出一种“重不见重”、“犯不见犯”的艺术境界, 人们习惯称之为“特犯不犯”。其实《红楼梦》中的生日描写也是如此, 因为每次生日描写虽不外乎是写一些饮酒看戏、迎客接礼等情景, 但是每次又都不一样, 各有侧重, 各有特色,“犯”中有“避”,“避”而故“犯”, 都能给人以新颖奇妙、自然生动的感觉。贾敬和贾政是宁荣两府中同辈份的两个男主人, 在他们的生日里都写了家族内部的庆贺, 包括唱戏和饮宴, 但是于贾敬生日描写得细腻, 笔墨较详; 而于贾政生日则是粗线条的叙述, 显得较略。在两个生日中, 更为不同的是, 贾敬生日有所谓“四王”、“六公”和“八侯”的送礼, 但宁国府对这些豪门派来的人, 接待显得极为一般。而贾政生日则没写豪贵前来送礼, 只写家庭喜庆, 忽有一位夏太监来降旨, 贾政等人立即“止了戏文, 撤去酒席, 摆了香案, 启中门跪接”。贾敬生日描写中穿插了秦可卿的病情描写, 喜中有悲。而贾政生日只略微叙述即止, 接下引出的则是元春册封和归省的事情, 这是两桩更大的喜事。

宝钗过生日是贾母亲自出二十两银子, 说明宝钗在贾府深得贾母、凤姐和贾琏等人的喜欢。而凤姐过生日则是贾母倡导, 大家取乐,“凑分子”, 说明凤姐在贾府因其特别受宠, 周围人也不得不前来凑趣捧场。在宝钗生日里, 小说重点表现的是宝黛钗湘几人之间的感情纠葛, 突出了“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矛盾冲突。而在凤姐生日里, 平静欢快的气氛里却陡起波澜, 情节突变, 表现了凤姐的泼醋和贾琏的淫滥, 贾母“馋嘴猫”的比喻又说明这一切在贾府里也本平常, 不值得大惊小怪, 贾府的荒淫腐败, 由此可见一端。宝玉过生日也是大家“凑分子”, 这与凤姐过生日有些相似, 但其中又有本质的不同。凤姐的“分子”是由老祖宗亲自倡导, 并又“率先垂范”, 大家谁敢不积极响应, 何况很大一部分人是惧怕凤姐这位女管家的权势和淫威, 承趣巴结者大有人在, 于是一下便凑齐了一百五十两有余。而宝玉过生日是在贾母、贾政、王夫人不在家的情况下进行的, 人们来“凑分子”纯粹是自发的和自愿的, 并非是为了讨好贾母、贾政、王夫人和宝玉, 并且所凑银两也极少, 目的在于尽兴, 不在钱多少和酒席本身档次如何。

宝玉这次过生日本身也独具特色。一般过生日, 往往是给一个人过, 又是有地位的主子。而这次过生日, 则是大家共同为宝玉、平儿、宝琴和岫烟四人一起来过, 并且既有主子, 也有普通人。往日过生日, 封建家长都在场, 大家拘紧得很, 虽偶有说笑, 但也不能出格。而这次则是在贾母、贾政、王夫人不在的情况下过的生日, 这是一次年青人的聚会, 这是一次难得的自由与解放, 大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 呼三喝四, 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 玉动珠摇, 真是十分热闹”。往次过生日都离不开唱戏说书, 而这次过生日这些全都不要。“尤其这次过生日, 不论男女, 人们划拳、斗草, 种类繁多, 不拘一格, 妙趣无穷, 一切都是新的感觉, 新的体验。并且这次生日两次饮酒, 两次行令, 本身也是犯中有避的。第一次行令突出了热闹自由的场面, 写出了青春朝气, 湘云是其中的主角, 她是这曲青春大合唱的领唱。而第二次行令则是人们逐个登场亮相, 但是乐中有悲, 动中显静, 每个酒令都有其深刻的内涵, 这“群芳夜宴”实乃暗含“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之意, 由此人们便会体味出这些女子的性格特征及其归宿。前后两次饮酒行令, 互相映衬, 互为表里, 读来不仅有情趣, 而且引人深思。



《红楼梦》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瑰宝, 近年来人们已从文化的角度对《红楼梦》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 出现了像刘梦溪的《〈红楼梦〉与民族文化传统》, 周汝昌的《红楼梦与中华文化》, 成穷的《从红楼梦看中国文化》和胡晓明的《红楼梦与中国传统文化》等论著,这对促进《红楼梦》文化研究起了进步作用。《红楼梦》中的生日描写是与中国传统文化密切相关的, 不仅庆寿辰本身是一种文化现象, 而且通过庆寿辰, 小说也展示了多种文化现象, 这更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在《红楼梦》中, 主子过生日往往都要搭台唱戏, 前面所举贾敬、贾政、宝钗、凤姐、贾母等人的生日描写, 莫不如此。贾敬过生日就有尤氏、邢夫人、王夫人请凤姐点戏的情景。凤姐曾点了一出《还魂》, 一出《弹词》。《还魂》为汤显祖《牡丹亭》的第三十五出, 写杜丽娘死而复生和柳梦梅结为夫妇的故事。《弹词》为洪升《长生殿》的第三十八出, 写唐玄宗的乐工李龟年, 经过“安史之乱”流落江南,以弹琵琶卖唱为生的故事。贾敬过生日本是喜庆吉祥的事情, 演出这样悲欢离合的戏并不太和谐, 恐怕作者有意识地借戏曲来暗示后来贾府的衰败。这又与在贾敬生日的庆贺中, 小说偏插入秦可卿病情渐重的描写是一致的。凤姐过生日时, 上演的戏是《荆钗记》,这出戏描写王十朋与钱玉莲的故事, 戏中充满哀伤凄苦的情调, 这与凤姐生日的欢庆气氛也不和谐, 作者的目的无非是借此来暗示凤姐的命运, 与“一从二令三人木, 哭向金陵事更哀”,“机关算尽太聪明, 反误了卿卿性命”的判词和曲子相呼应, 从而使人联想到她的悲惨结局。在宝钗生日时, 小说还借点戏听曲深入刻画了人物性格。

《红楼梦》在生日描写中, 还穿插了一些民间的曲艺, 如说唱故事、打十番、演百戏等。宝玉过生日时, 就有两个女先儿要来弹词上寿, 因年青人不喜欢, 就被打发到薛姨妈那里去了。打十番是民乐合奏的套曲形式, 通常由十人操十种乐器, 场面热闹, 音节高亢, 常用于婚丧寿庆。在贾敬的生日里, 在宁国府庆贺时就有关于打十番的描写。百戏起源于秦汉曼衍之戏, 是包括歌舞、说唱、滑稽等表演内容的总称。凤姐过生日时, 尤氏操办, 就请来了耍百戏的班子来贺寿。由于这种演出形式很古朴, 也很热闹, 内容又很丰富, 这就与凤姐喜欢显示华贵和贾母“闲取乐”的心理非常和谐, 增添了热闹气氛, 也为后来突然出现的琏凤丑戏做了很好的反衬。

《红楼梦》里的生日描写中还出现了很多游戏, 其中写得极为出色的是斗百草。这是一种古老的游戏, 人们竞采花草, 比赛多寡优劣, 常于端午行之。南朝梁宗檩《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 四民并踏百草, 又有斗百草之戏。”唐代郑谷《采桑》诗云:“何如斗百草,赌取凤皇钗。”大观园本来就是奇花异草的世界, 于是在宝玉过生日时, 小螺、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芀官等人, 采撷了多种花草, 坐在怡红院外草堆中斗草, 她们相互对的是“观音柳”和“罗汉松”,“君子竹”和“美人蕉”,“星星翠”和“月月红”。更有趣的是还有人对出了《牡丹亭》上的“牡丹花”和《琵琶记》里的“枇杷果”。尤为精彩的是芀官说她有“姐妹花”, 而香菱则说她有“夫妻蕙”, 于是引出了一场妙趣横生的对话: 香菱说:“一箭一花为兰, 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 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 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 怎么不是。”芀官没的说的, 便起身笑道:“依你说, 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 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 就是仇人蕙了。”这样的生日描写把文学完全生活化了, 似让人嗅出生活的芬芳。

《红楼梦》的生日描写还与岁时节令有一定的关系。元春是贾家的靠山, 是当朝的皇妃。小说在第二回就借冷子兴之口介绍说:“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 故名元春, 余者方从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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