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言端直意气骏爽藻耀而高翔

作者:唐光胜
关键字:刘勰《风骨》;汉魏风骨;雄浑劲健豪放;沉郁顿挫

摘要:“风骨”是中国传统诗学的重要范畴。刘勰《风骨》篇中提出“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的理论。陈子昂大力提倡“汉魏风骨”,反对“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齐梁颓靡诗风。最后,以李白“雄浑”、“劲健”、“豪放”的诗歌和杜甫“沉郁顿挫”的诗歌为例,对“风骨”理论加以阐释。

“风骨”一词,魏晋时用于人物品藻,一般指人物举止高雅、神清气爽的风度美。如《世说新语》:“王羲之风骨清举”,用以指王羲之“翩若游云,矫若惊龙”的风姿神韵。刘勰最早将它引入文学批评,作为艺术创作和审美评价的重要标准。一般来说,长于“风”的作品,富于抒情性,具有清新、飘逸的特色。长于“骨”的作品,具有沉郁、峻切的特色。“风清骨峻”、“藻耀而高翔”,才是艺术的最高审美理想。

一、大风卷水林木为摧

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中说:“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1](p478)建安时代,战乱频仍,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等作家,都饱经动乱,备尝忧患,能深切体验和同情人民的疾苦,渴望为国建功立业。同时,个性解放的追求和寄情意于文学的自觉,使他们十分重视艺术的独创性和文学本身的审美特征。在创作中,他们直接继承了汉乐府民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并注入了新的时代精神,因事为文,缘情而发,深刻地描写社会现实,反映民生疾苦,表现自己伤时悯人之情怀、恨世嫉俗之愤懑、建功立业之壮志。中有郁结,发愤而作,故形成情绪激昂、气势雄壮、长歌当哭、意境苍凉(即“慷慨悲凉”)的风格。如曹操“忧国家之危败,愍百姓之苦毒”(《魏志.良茂传》)的诗篇:“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蒿里行》)。[2](p44)王粲的“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七哀诗》)[2](p61)建安时代惨遭百般凌辱的女诗人蔡琰在《悲愤诗》中写道:“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2](p71)这些诗所描绘的情景,简直就是一幅凄风苦雨的人间地狱图。但建安诗人并未因此而消沉颓丧。在他们的悲叹中,常常融合着积极向上的壮怀激情。为了统一天下,曹操高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2](p51)曹植《白马篇》:“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驱赴国难,视死忽如归。”[2](p91)洋溢着希望为国立功的豪情壮志。陈琳的“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游览》其二),则抒发了时光飞逝、及时立功、名留史册的情怀。这种风清骨峻、慷慨悲歌的艺术风格,我认为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悲慨》来概括最为妥贴:“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3](p43)

二、结言端直意气骏爽

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篇中,大力提倡文章要有风骨。他说:“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于风者,述情必显”。“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遍体光华。”[1](p320)文章有“风”,是“意气骏爽”的反映。“风清”是指文章风貌清明爽朗而富于感染力。文章有“骨”,是“结言端直”的表现。“骨峻”是指运用的语言精要、劲健、峻直。文辞之精要刚健者谓之“骨”,绮丽华靡者谓之“采”、“藻”。王运熙先生说:“风是指文章中思想感情表现得鲜明爽朗,骨是指作品的语言质朴而劲健有力,风骨合起来,是指作品具有明朗刚健的艺术风格。”[4](p641)刘勰认为,作品的文辞,既应精要刚健,又要藻丽华美。比如人的躯干,精要刚健之辞犹如骨骼,藻丽华美之辞犹如血肉。躯体必须要有骨骼作基干,然后血肉才得以附丽。所以他在《风骨》中说:“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乎骨。”[1](p320)作家的思想、情感、气质、性格等特征,是通过文辞表现出来的。文辞精要刚健,作家的思想感情就容易表现得爽朗;反之,文辞柔靡拖沓,必然会影响思想感情表达的明朗性。总之,“风骨”的基本特征就是鲜明生动和刚健有力。要文风清明,作者必须“意气骏爽”;要文骨刚健,作者必须“结言端直”。宗白华先生说:“一篇有骨有风的文章就是好文章。这同歌唱艺术中讲究‘咬字行腔’一样。咬字是骨,即结言端直,行腔是风,即意气骏爽,动人情感。”[5](p48)刘勰在《风骨》篇中,引用了曹丕《典论.论文》中的话:“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来说明人的气质性格,主要来自先天的禀赋,作者气质清刚,意气骏爽,作品就容易有风骨。而“结言端直”,即作品语言的运用,主要依赖后天的学习和锻炼。曹操的《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2](p51)气魄宏大,苍劲雄浑,有吞吐宇宙之势。刘桢的《赠从弟》(之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雪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2](p69)真骨凌霜,高风跨俗,最能显示爽朗刚健的风骨,深受刘勰的称赞。

刘勰大力提倡风骨,意味着他提倡清峻爽朗、质朴刚健的文风,但他并不因此而轻视文采,而是主张风骨应与文采相结合。他在《风骨》篇中说:“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1](p321)他以禽鸟为喻,指出作品有风骨而缺乏文采,如同鹰隼一类鸷鸟,能高飞而乏羽毛之美;有文采而缺乏风骨,则如同雉鸟,羽毛艳丽而不能高飞。他理想中的作品是风骨与文采二者兼备,如同凤凰那样,既毛羽艳丽,又能振翅高飞。这与钟嵘《诗品》序中的“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是一致的。钟嵘《诗品》也大力提倡“建安风力”,并对曹植评价最高,说他的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并进而赞叹“陈思之于文章也,譬如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可见,对风骨与文采的推崇,刘勰与钟嵘二人英雄所见略同。

三、骨气端翔光英朗练

刘勰钟嵘重视风骨的言论,对后代的文学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代初期的一些有远见的文人提倡风骨,特别重视学习建安文学,企图藉此来改革南朝以来的浮靡柔弱的诗风。初唐杨炯在《王勃集序》中指责高宗龙朔初年,文人竞为纤细雕刻之词,“骨气都尽,刚健不闻”。陈子昂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指出建安以来的五百年中,“风雅之道”丧失殆尽,于是他大力提倡“汉魏风骨”,并把它作为诗歌革新的旗帜。即:要恢复和发扬建安文学的优良传统,反对六朝以来的“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逶迤颓靡的诗风,要求创作反映社会的民生疾苦、表现作者的豪情壮志。这些作品具有笔力遒健,慷慨激昂的特点。他称赞东方左史虬的《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肯定其具有“汉魏风骨。”[6](2)(p55)所谓“骨气端翔”,“骨气”即“风骨”。所谓“端”,则如刘勰《文心雕龙.风骨》所说的“结言端直,则文骨生焉”。所谓“翔”,则如刘勰所说的“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风,譬征鸟之使翼也”。所谓“音情顿挫”,指音律声韵之美,情感沉郁顿挫,二者有机结合则波澜壮阔、激荡人心。所谓“光英朗练”,指作品精力弥满、光茫四射。所谓“有金石声”,指抑场抗坠,发出掷地有声的金石之音。所谓“兴寄”,就是要求作品情兼雅怨、其旨遥深,“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方之表”。“风骨”、“兴寄”的完美和谐的统一与融会,是陈子昂美学思想的基本内容,也是他为初唐进而为盛唐所作的审美理想规范。杜甫在《陈拾遗故宅》一诗中写道:“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韩愈在《荐士》诗中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据史载,与陈子昂“交游最久”、最友善的卢藏用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中盛赞陈子昂“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陈子昂力挽狂澜,横制颓波,使初唐文学艺术摆脱了齐梁之风,阔步迈向盛唐。

四、太白长于风少陵长于骨

盛唐诗歌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李白、杜甫。刘熙载《艺概.诗概》中说:“太白长于风,少陵长于骨”。李白是盛唐诗歌的最高最集中的代表,其美学风格可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雄浑”、“劲健”和“豪放”来概括。“雄浑”:“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劲健”:“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豪放”:“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3](p38-41)李白的诗其特点在于笔力遒劲,文风雄健,气势恢弘,境象壮丽。李白的精神如火如风,既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击力,又有一股不可阻挡的穿透力,感染人而又震撼人,使人浑身发烫,又使人飘飘欲飞。赵弼在《太白酒楼赋》中说(李白)“豪吟吐万丈之虹,醉吻涸三江之水,啸歌玩空界之日月,震荡驻人寰之风雨。眼空四海,气盖千古,风流豪迈,直使人精神飞越,欲凌风而遐举。”[7](p345)李白一身傲骨,笑傲王侯,可以把他比作大鹏天马。“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口喷红光汗沟朱”,“曾陪时龙跃天衢”。“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正因为如此,李白的诗才会“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请看他的《将进酒》,诗一开篇,劈头就是两个长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形成激浪排空的气势。黄河之水来自天际而又直泻东海,遂成为空间巨大的拉长性表征。而“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则又成为时间倏忽的压缩性写照。正因为空间无穷无尽而时间稍纵即逝,诗人便萌发出及时行乐的思想:“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然后他又对自己的才能表达了无限欣赏和坚信之意:“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正因为李白的信念建筑在坚定然而又似乎有点乐观的基础之上,所以他才会采取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接着,他改变了诗的语言节奏:“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以表达诗人急促跳荡的情感节奏。吴功正先生对此分析道:“诗人在酒上形成情感的盘旋、情感的激荡,以酒来消解寂寞、烦恼,在酒中形成情绪的狂放和旷达。他一个劲地呼唤着美酒,情绪始终在高亢激越的状态中流动,最后表示‘与尔同消万古愁’,在旷达解脱的状态中形成情绪的波荡。”[7](p347)变化多端的语言节奏,反映了诗人波动不息的情感节奏,正所谓“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泻入胸怀间”。这首诗很好地反映了李白雄浑、劲健、豪放的美学风格。
杜甫是处于由盛唐进入中唐这一历史转折时期的巨人。他的诗歌的美学风格是“沉郁顿挫”。“沉郁”是指作品深沉含蓄,意味深长,感情浓郁,气势雄壮;“顿挫”是指情感起伏变化,抑扬抗坠,跌宕多姿。严羽在《沧浪诗活》中将杜甫的诗风概括为“沉着痛快”,故可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沉著”中的两句诗来形容杜甫的诗风:“海风碧云,夜渚月明”。郭绍虞先生在《诗品集解》中解释说:“海风碧云,指动态的沉著;夜渚月明,指静态的沉著。海风而衬以碧云,阔大浩瀚,状壮美的沉著;夜渚而兼以月明,幽静明彻,状优美的沉著。”[8](p154-155)即:“沉著”风格既有雄伟壮阔的一面,又有幽深雅致的一面。明代胡震亨在《唐音癸鉴》中说:“少陵变幻闳深,如涉昆仑,泛溟渤,千峰罗列,万汇汪洋”。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杜诗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以杜甫的《登高》为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秋空高阔,狂风急吹,猿猴哀鸣,落木萧萧,群鸟乱飞,怒涛滚滚。在这广阔而萧索的背景下,苍白憔悴的诗人,听秋风,观落叶,望江涛,其心酸忧愤,可想而知。与李白的“大鹏”相对,杜甫的形象可用沙鸥来象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星垂平野,月涌江流,天地何其宽广!然而自己身如转蓬,四处飘泊,又何其渺小!杜甫虽身世悲凄,但仍关心民生疾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表达的愿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冻安如山”,只要他人能得到幸福,那么“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何等悲天悯人的境界!杜甫的诗歌确实具有“汉魏风骨”的沉雄悲壮。此外,杜甫诗歌还特别强调一个“神”字,王运熙先生对此的分析最为精辟:“诗应有神助”(《游修觉寺》),是指“诗歌创作中那种超奇的思维和表现功夫,伤佛出自鬼神的帮助”;“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指“通过读书,从而使作家的写作技巧和语言表达能力达到高超神妙的境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则是指“在它写成以后,因艺术造诣的神妙异常,又可以使鬼神惊心垂泪。”[9](p518-519)

总之,做人作文,都应该要有风骨。“风清骨峻”,“藻耀而高翔”,如同凤凰那样,既毛羽艳丽,又能振翅高飞,才是艺术及人生的最高审美境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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